此事像最平常的社会新闻一样发生了,但速度之快却使奥尔唐瑟大为惊讶。在他们散步穿过塞纳河时,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翻过桥栏往下跳入河中。
四面八方响起一片惊叫。奥尔唐瑟一把抓住雷尼纳的胳膊。
“怎么,您不要下去!……我不许您下去……”
雷尼纳猛地跳过桥栏,接着……接着她就什么也看不到了。他的衣服留在她手上。三分钟后,在人流的推拥下,她来到了河边。雷尼纳走上阶梯,双手托着一位年轻女子。只见那女子一头乌发贴在苍白的脸上。
“她没有死,”他肯定地说,“快,去药房……扯扯舌头……没有危险……”
他把年轻女子交给两名警察,分开围观者和问他名字的所谓记者,把激动的奥尔唐瑟推进了一辆出租汽车。
“唉呀!”没过一会儿,雷尼纳叫道,“又是一个投河的女子!您要我怎么办?我硬是忍不住,一看到有人跳水,就跟着跳下去救人。毫无疑问,我是个热心肠。”
雷尼纳回到家,换下湿衣。奥尔唐瑟在车里等着。他回到车上后吩咐司机:“到蒂尔西特街。”
“去哪儿?”奥尔唐瑟问。
“看那跳水的姑娘怎么样了。”
“您知道地址?”
“我偷空从她手镯上看到了,还有她的名字:热纳维耶夫·埃玛尔。我去她家看看,可不是索取酬谢,只是好奇,是愚蠢的好奇心。我已救过十二名投水的姑娘。她们的动机始终一样:失恋。您也去看看吧,亲爱的朋友。”
他们赶到蒂尔西特街的房子时,医生正从埃玛尔小姐和她父亲居住的套间走出来。佣人告诉他们,姑娘状况良好,正在睡觉。雷尼纳说是他救了热纳维耶夫·埃玛尔,并将名片递上,让佣人交给姑娘的父亲。不一会儿,那父亲伸着双手跑来,热泪盈眶。这是位上了年纪的人,看上去身体衰弱,不等来人发问,他便伤心地讲了起来:“这是第二次了,先生!上星期,她想服毒自杀,这不幸的孩子!她可是我的命根子!‘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她总说这句话……啊!我很怕她再次寻死。多可怕啊!她想自杀,我可怜的热纳维耶夫!为什么,上帝啊!……”
“是啊,为什么?”雷尼纳说,“大概是姻缘断了。”
“确实是姻缘断了!……那好孩子是那么动情!……”雷尼纳打断了他的话。因为老头子一说起心里的苦衷,就不必浪费时间听他罗嗦了。雷尼纳摆出他的架式,直截了当地说:“我们得想法帮她,先生,您说呢?热纳维耶夫小姐定亲了吧?……”
埃玛尔先生立即答道:“定了。”
“什么时候定的?”
“春上。我们在尼斯度复活节假时认识了让-路易·多尔米瓦尔。这个年轻人本来和母亲、姨母一起住在乡下,我们回巴黎后,他就搬到了我们附近。两个恋人每天都在一起。说实话,我对让-路易·沃布瓦并不很有好感。”
“对不起,”雷尼纳指出,“您刚才不是称他让-路易·多尔米瓦尔吗?”
“这也是他的姓名!”
“他有两个姓名?”
“不知道。这是个谜。”
“他向您介绍的是哪一个姓名?”
“让-路易·多尔米瓦尔。”
“那么让-路易·沃布瓦呢?”
“那是认识他的一位先生向我女儿介绍的。再说,叫沃布瓦还是叫多尔米瓦尔,都不重要。我女儿很爱他,他对她好像也痴情得很。今年夏天在海边,他就没离开她。接着,上个月,让-路易回家和母亲、姨母商量婚事。我女儿接到了他的信,喏,就是这封。”
热纳维耶夫,我们的幸福遇到太多的障碍,我只得绝望地放弃我们的婚事。我比任何时候都更加爱您。永别了!请原谅我。
“几天后,我女儿就企图自杀。”
“为什么要吹?是因为另有所爱,还是旧情再续?”
“不,先生。我不认为是这样,在让-路易的生活中,有一个谜,确切地说,有一串的谜在折磨他,纠缠他。热纳维耶夫确信这一点。我从没见过比他的还要苦恼的面孔。一开始,我就感到他十分忧郁和烦恼,即便在热恋中,在尽情倾诉心里话的时候也是如此。”
“不过您的印象不是被一些细节,和让您觉得奇怪的不正常的事情证实了吗?比如两个名字……您没有问过他?”
“问过两次。第一次他回答我,说姨母称他沃布瓦,他母亲称他多尔米瓦尔。”
“另一次呢?”
“恰恰相反。他说母亲叫他沃布瓦,而姨母叫他多尔米瓦尔。我指出了他的前后矛盾。他脸红了,我便没有再问下去。”
“他住得离巴黎远吗?”
“在布列塔尼腹地……距卡尔埃克斯八公里,埃尔赛旺小城堡。”
雷尼纳沉思片刻,然后,胸有成竹地对老人道:“我不愿打扰热纳维耶夫小姐。请您对她说:‘热纳维耶夫,救您的先生以名誉担保,三天内将您的未婚夫带来。请写一信,让这位先生带给让-路易。’”
老人似乎有些惊愕,结结巴巴地道:“您能做到吗?……我可怜的女儿会有救?……她会那么幸运?……”
接着,他以勉强听得清的声音,有些羞耻地补充一句:“啊,先生,还得请您速办才成。因为我女儿的行为让我推测,她也许是失身了,才不愿在名声扫地之后还活在世上……也许丑事儿包不多久了。”
“别说了,先生,”雷尼纳命令道,“有些话是不应说出来的。”……
当天晚上,雷尼纳与奥尔唐瑟登上去布列塔尼的火车。次日上午十点,他们到了卡尔埃克斯。十二点三十分,吃过午饭后,他们上了从当地一位名流家里借来的汽车。“您脸色有点苍白,亲爱的朋友。”他们在埃尔赛旺花园下车时,雷尼纳笑着说。
“说实话,”她道,“这件事让我很激动。一个年轻姑娘两次寻死……需要多大的勇气!我真担心……”
“担心什么?”
“怕您不会成功。难道您不担心?”
“亲爱的朋友,”他答道,“如果我告诉您我很高兴,您也许会感到惊讶。”
“为什么?”
“我不知道。此事让您很激动,而在我看来,似乎有着某种可笑的背景。多尔米瓦尔……沃布瓦……有些陈旧发霉的气味……请相信我,亲爱的朋友,冷静点。这边来!”他们从中间那个门进入,两旁还各有一道门,一道上面写着多尔米瓦尔夫人的名字,另一道上写着沃布瓦夫人。每个边门都朝向几条小路。这些小路,穿过桃叶珊瑚和黄杨树丛,从左从右与大道岔开。
大道通向一座又长又矮,外观优美的小古堡。然而两侧却粗笨简陋,造型各不相同,皆有小路相通。左翼,显然居住着多尔米瓦尔夫人,右侧便住着沃布瓦夫人。
一声喊叫使奥尔唐瑟和雷尼纳停下脚步。他们侧耳倾听。这是急促尖利的争吵声,是从底层一个窗口传来的。底层与地面齐平,沿墙种着一溜红葡萄藤和白玫瑰花。
“不能再向前走了。”奥尔唐瑟道,“不然就冒失了。”
“多虑了,”
雷尼纳低声道,“此时就该冒失一回。因为我们来此就是了解情况的。来,继续向前走,里面的人在吵嘴,不会发现我们。”
确实,吵架声并没停息。他们走到门旁敞开的窗前,便可以透过葡萄藤和玫瑰的枝叶,听见和看见两个老妇人在挥拳吵骂。她们在一个宽敞的餐厅里靠近门窗的地方。餐桌上还摆放着食物,桌后有一位年轻人,肯定是让-路易,他叼着烟斗,读着报纸,对两个妇人的吵闹置若罔闻。
两个妇人中,一个瘦长,穿着深紫色丝绸衣,一头金发,鬈曲地衬着憔悴的脸庞;另一个更瘦,矮小,穿着一件高级的密织薄纱便袍,涂了脂粉的红脸上满是怒容。
“你这个坏蛋,”她骂道,“坏透了顶,小偷!”
“我是小偷?”另一个吼道。
“鸭子要十法郎一只,这不是偷,是什么?”
“闭上你的臭嘴,臭货!我梳妆台上的五十法郎,是谁偷走的?啊,上帝啊,怎么和这种臭货住在一起!”
另一个受了侮辱,跳起来骂年轻人:“怎么,你就让她这样骂我,多尔米瓦尔,你这个没用的家伙!”那高的又怒骂道:“没用的家伙,你听到了吗,路易?你的沃布瓦就是这样的臭女人!你还不叫她闭嘴!”
突然,让-路易握紧拳头,猛击桌子,把盘子碟子都震得跳了起来。他大吼一声:“你们这两个老疯婆,都给我安静些!”
这一来,两个妇人一齐转向他,骂道:“胆小鬼!……伪君子……骗子!……不孝之子!……坏种,坏坯子!”
辱骂像雨水一样向他倾泻而来。他堵住耳朵,像个忍无可忍的人,在桌边踱来踱去,极力克制住自己不向对方扑去。雷尼纳低声道:“我是怎么对您说的?巴黎是一场惨剧。这里是一场喜剧。我们进去吧。”
“人家正吵着哩,这时候进去?”奥尔唐瑟反对道。“正要这时候进去。”
“可是……”
“亲爱的朋友,我们到这里来不是打探情况,而是要做点事情!没有掩饰,看得更清楚!”
雷尼纳坚定地向门口走去,拉开门走进餐厅。奥尔唐瑟跟在后面。
他们的突然出现使屋里的人大吃一惊,两个女人停止叫骂,脸红红的,气得直战栗。让-路易站起来,脸色苍白。“请允许我自我介绍:雷尼纳亲王……达尼埃尔夫人……我们是热纳维耶夫·埃玛尔小姐的朋友,是她介绍来的。这是她写给您的信,先生。”
让-路易已经被这两个陌生人的突然闯入搞得惊慌失措,听到热纳维耶夫的名字更是窘迫。他见雷尼纳致礼后,也想做一番介绍,但说出的竟是令人吃惊的话:“多尔米瓦尔夫人,我母亲……沃布瓦夫人,我母亲……”屋里是一阵冷场。接下来,雷尼纳向这两位母亲致礼。奥尔唐瑟不知先和谁握手是好:是与多尔米瓦尔大妈还是与沃布瓦大妈先握?这时,发生了一件事:多尔米瓦尔夫人和沃布瓦夫人同时伸出手,去接雷尼纳给让-路易的信,并都嘀咕道:“埃玛尔小姐!……她真干得出!……真是有胆子……”这时,让-路易冷静下来,抓住多尔米瓦尔母亲,把她从左侧推出去;接着又拉住沃布瓦母亲,从右侧推出去。然后,他走回两位来客跟前,拆开信,小声念道:让-路易,请接待送信者。请相信他。我爱您。热纳维耶夫。
这是个外表笨拙的人,脸色黑黑的,脸庞消瘦,神色沮丧,正如热纳维耶夫的父亲所形容的。他苦恼的表情,忧伤而焦急的目光,无不表明他很痛苦。
他茫然四顾,反复念着热纳维耶夫的名字,似乎在寻找什么理由,好向她解释。然而,他没有找到。这突如其来的事情使他不知所措。仿佛遭到一次突然袭击,不知如何还击。雷尼纳觉得,只要大喝一声,对方便会缴械投降。几个月来,这小伙子做了那么激烈的抗争,躲进这偏僻的乡居,经历了顽固的沉寂,然而他都没有想到要为自己辩护。而现在,人家闯进他可恶的生活中来了,他就更不可能为自己辩护了。雷尼纳突然向他发起攻击。
“先生,你们断绝关系以后,热纳维耶夫·埃玛尔两次寻短见。我来问您,是否非得让她不可避免地再次自杀,才是你们爱情的了结?”
让-路易瘫在一把椅子上,把脸埋在双手里。“啊,她想自杀……啊,这怎么可能?……”雷尼纳不给他片刻的喘息,拍着他的肩头,道:“您要相信,先生。您信任我们有好处。我们是热纳维耶夫·埃玛尔的朋友。我们答应帮她。我恳求您,不要犹豫了……”小伙子抬起头。
“你们告诉我这些事,”他疲倦地说,“我还犹豫吗?你们不是听到刚才的争吵了吗?我的生活,你们都猜出了,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们只要把这秘密告诉热纳维耶夫就行了……这荒唐可怕的秘密会使她明白为什么我无法也无权回到她的身边。”雷尼纳瞥了奥尔唐瑟一眼。二十四小时以前,他让热纳维耶夫的父亲说出了隐情,现在,他用相同的方法,得悉了让-路易的秘密。两个男人吐露了事情的全部隐情。
让-路易搬来一把扶手椅,请奥尔唐瑟坐下。雷尼纳和他也坐下来。不用再请,他便讲起来,仿佛这使他感到轻松。“先生,我向您介绍我的身世。
“如果含讥带讽,您不必惊奇,因为这确实是个荒唐的故事,肯定会使您发笑。
“命运常常喜欢开一些荒唐的玩笑,搞一些恶作剧,似乎是疯子和醉鬼想出来的主意。你们评判吧。
“二十七年前,埃尔赛旺小城堡只有一座正屋,住着一位老医生。为了增加收入,他有时接待一两个寄宿者。有一年夏天,多尔米瓦尔夫人在这里避暑,次年夏天沃布瓦夫人也来这里度夏。这两位夫人彼此互不相识,一个嫁的是一位布列塔尼的远洋船长,另一个和一位旺代旅行推销商结了婚。她们同时怀孕,又都丧了丈夫。由于她们住在农村,远离城镇,便写信给医生,要来他这里分娩。
“医生同意了。她们在秋天几乎同时来到,住在餐厅后面的两个小房间里。医生雇了一个女看护也睡在这里。一切都很顺利。两个女人准备着婴儿的衣着用品,相处很好。她们决心只要儿子,并给他们取名叫让或路易。
“一天晚上,医生被人请去出诊,带着仆人坐敞篷汽车走了,说是次日返回。主人不在,当保姆的姑娘去会情人。命运便恶毒地利用了这偶然的机会。将近午夜时分,多尔米瓦尔夫人感到腹部阵痛。女看护布西尼奥尔小姐懂得些接生术,没有慌张。但一小时后,沃布瓦夫人也腹痛起来。于是惨剧,或不如说悲喜剧就在两个临产女人的呻吟叫喊声里开演了。女看护慌了手脚,在两个女人之间跑来跑去,一会儿照顾这个,一会儿又照料那个,急得怨声不迭,一会儿打开窗子唤医生,一会儿又跪下来祈求上帝保佑。
“沃布瓦夫人首先生下一个男孩,布西尼奥尔小姐急忙抱到这个房间,护理,洗澡,放在摇篮里。
“但是,多尔米瓦尔疼得直喊叫,女看护立即到她身边照顾,新生儿像被屠宰的畜生一样哭叫,哭得声嘶力竭,母亲吓坏了,昏厥过去。
“偏偏又是黑夜,又缺这少那。唯一的油灯没油了,蜡烛也熄了,只听见风声呼啸,猫头鹰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布西尼奥尔小姐怕得发疯。最后到早上五点,她才把小多尔米瓦尔抱到这间房,护理,洗澡,放进摇篮里,又去照料大声喊叫的沃布瓦夫人,然后去看护失去知觉的多尔米瓦尔夫人。
“当布西尼奥尔小姐终于把两位母亲照料妥善,精疲力竭,昏昏沉沉,来到婴儿摇篮边时,惊异地发现,她给他们穿的是相同的衣服和小毛袜,把他们并肩放在一张摇篮里!以致无法辨认哪个是路易·多尔米瓦尔,哪一个是让·沃布瓦。
“另外,当她抱起一个婴儿时,发现他的小手已经冰凉,停止了呼吸。婴儿死了。死去的婴儿叫什么?活着的又该怎么称呼?
“三个小时后,医生回来了,发现两个女人大发雷霆,女看护正苦苦地站在她们床前乞求原谅,抱着我这个活着的婴儿,轮番接受她们的抚爱。她们轮流拥抱我,再把我推开。因为我到底是谁的呢?是多尔米瓦尔寡妇和远洋船长的儿子呢,还是旅行推销商和沃布瓦夫人的儿子呢?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医生恳求我的两位母亲放弃她们的权利,至少一人享有一半,称我路易·多尔米瓦尔或让·沃布瓦。她们坚决反对。
“‘为什么叫让·沃布瓦?如果他是多尔米瓦尔呢?’一个反驳道。
“‘为什么叫路易·多尔米瓦尔?如果他是让·沃布瓦呢?’另一个也反驳道。
“她们于是称我让-路易,是不明的父亲和母亲的儿子。”雷尼纳亲王静静听着。但随着叙述即将结束,奥尔唐瑟忍不住流露出一丝笑意,被年轻人发现了。
“对不起,”她噙着泪水,结结巴巴地说,“我是忍不住。”年轻人没有生气,平静地道:“用不着抱歉,夫人,我已经预先告诉你们,我的故事是有些可笑。这件事有多么荒唐和滑稽,我比谁都清楚。是的,这一切都很可笑。但请相信我的话,在现实生活中,这又并不可笑。表面上可笑,实际上可悲。您刚才已经看到了,不是吗?两个母亲,没法肯定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都死死缠住让-路易。这个儿子也许是外人,也许确实是她们的骨血。她们极为喜欢他,为了他而争吵不休。尤其是她们为此竟结了仇。她们的性格和所受的教育都不同,却不得不在一起生活,因为谁都不愿放弃母亲的权利,她们彼此敌对地生活在一起,谁也不能使她们消仇解恨。
“我是在这两位母亲的相互仇恨中长大的。她们让我懂得的,也是这种仇恨。如果我渴望温柔的心向着哪一方,另一方便向我灌输轻蔑和憎恶。老医生去世时,她们买下了这座城堡,在主楼侧翼修建两座小楼。每天,我都在无意中折磨着她们,也受着她们的伤害。痛苦的童年和可怕的青年时期,我相信我受的苦,没人比得上。”
“应该离开她们!”奥尔唐瑟不再发笑,叫道。“我不能离开母亲,”
他说,“两个女人中总有一个是我的母亲。母亲也不能抛弃儿子。她们两人都认为我是她的儿子。我们三个人就这样捆在一起,像苦役犯一样,被痛苦、怀疑和有朝一日也许能弄清真相的希望捆在一起。但我们三个互相辱骂,互相指责。啊!多么痛苦!可怎样逃脱呢?我好几次试过……可是无用。断了的联系又接上了。今年夏天,我对热纳维耶夫一片痴情,我想获得解放,就想极力说服两位所谓的妈妈。我激起了她们的抱怨。她们恨我的未婚妻,恨我给她们带来的外人……我屈服了……热纳维耶夫来到这里,生活在多尔米瓦尔夫人和沃布瓦夫人之间,怎么过日子呢?我有权让她受这份罪吗?”
让-路易逐渐激动起来,最后几句话说得明确有力,似乎使人认为他这样做,是出于良心、理智和责任感。其实,雷尼纳和奥尔唐瑟没有看错,他是个懦夫,不可能做出摆脱这种荒诞处境的行动。这种处境,自童年时起就不可挽回地强加在他的身上。他承受着,像背负一个沉重的十字架,无权抛弃,却又感到羞愧。在热纳维耶夫面前,他显得可笑而沉默不语;回到这个牢狱,他由于习惯和懦弱,仍然沉默不语。他坐在写字台前,匆匆写了一封信,递给雷尼纳。“请把这封信交给热纳维耶夫小姐,再次恳求她原谅。”
雷尼纳没有接。由于年轻人坚持要他接下,他便接过信一下子撕毁了。
“这是什么意思?……”年轻人问道。
“这就是说,我不捎任何信件。”
“为什么?”
“因为您得和我们一起走……”
“我?”
“明天,您一定要到埃玛尔小姐身边,向她求婚。”让-路易有几分轻蔑地望着雷尼纳,似乎在想:“我说了半天,这位先生怎么丝毫没有听明白?”
奥尔唐瑟靠近雷尼纳:“告诉他埃玛尔小姐想自杀,会送命的……”
“不必了,事情会像我说的那样发展。过一两个钟头,我们三人一起离开。明天就让他求婚。”
年轻人耸耸肩膀,冷笑道:“您说话这么肯定?”
“我有理由才这么说的!”
“什么理由?”
“我告诉您一个理由,只一个。如果您愿意帮我做调查,有这一个也就够了。”
“调查……出于什么目的?”让-路易问。
“证明您的故事并不完全确实。”
让-路易表示反对。
“我请您相信,先生,我的话没有一句不是事实。”
“可能我没说清楚。”
雷尼纳平声静气地说,“您说的话,确实句句符合您以为是真实的身世。但是,您那身世,不是,也不可能是真的。”
年轻人交抱起双臂。
“无论如何,我可能比您了解得更清楚,先生!”
“为什么更清楚?那一夜的事,您只是听来的,您没有证据,多尔米瓦尔夫人和沃布瓦夫人也没有。”
“没有什么证据?”让焦急地问。
“证明弄混的证据。”
“怎么?可这是确凿无疑的。两个婴儿放在一个摇篮里,没做任何标记。女看护不可能知道……”
“至少,”雷尼纳打断他的话,“这是她的说法。”
“您说什么?她的说法?这是指控这位妇女。”
“我不指控她。”
“是指控,您指控她说谎。说谎?为什么?她没有任何好处,她流泪,伤心……有许多事可证明她的好心。因为,终究有两个母亲在场……她们亲眼看到这女人哭泣。她们还询问她……我再说一遍,她这样做有什么好处呢?”
让-路易显得过于激动。多尔米瓦尔夫人和沃布瓦夫人大概一直在门口偷听,这时悄悄走进来,结结巴巴道:“不……不……不可能……从那时以来,我们问过她不下一百次。她为什么要撒谎呢?”
“您说,您说,”让-路易喊道,“请您说明白,告诉我们,您是出于什么理由要来怀疑这确凿的事实的?”
“因为这种真相不合逻辑。”雷尼纳说,声音提高了。他激动起来,不时地擂着桌子强调自己的话。“不,事情决不可能是这样的。不,命运绝不会这样残忍,偶然也决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现!在医生、仆人、侍女离开城堡的同一天夜里,两个女人同时阵痛发作,并且同时生下两个男孩。这已经够离奇了。还不算特殊的情节!那风声,猫头鹰的叫声!还有油灯没油和蜡烛熄灭的情节。不,一千个不行,不能允许一个接生婆玩这种花招。即使她被孕妇的突然发作弄慌了神,总还有一点本能驱使她把孩子放在预定的位置,使她能区分他们。尽管他们并肩睡在摇篮里,总有一个在右,一个在左,尽管他们都包着相似的衣服,总有细微的不同,总有一点特别之处记在脑子里,一到时候便自动浮现出来。是忙中出乱吗?我否认这点!不可能弄清吗?这是撒谎。在想象里,这是允许的,人们什么都可以想象。但在现实里,在现实中心,总有一个固定点,一个核心。事实会按合乎逻辑的顺序,自动聚合在这个核心周围。我以最明确的形式肯定,女看护布西尼奥尔小姐并没有把两个婴儿放混。”
他说这些话的语气是那样干脆,就仿佛他目击了那天夜里发生的事情似的。他的自信从一开始便震动了四分之一世纪以来对此从未置疑的那些人。
两个女人和她们的儿子围在他身边,焦急地问他。“既然是这样,照您看,她知道……她会说出真情?”雷尼纳纠正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在那段时间,她的行为与她的言语和事实有些不合。这让你们三人难以忍受的秘密,并不是来自于片刻的疏忽,而是来自于我们不清楚而她本人知道的事情。这就是我的意思。”
让-路易一下子跳起来。他想摆脱这个男人的逼迫。“是的,这就是您的意思。”他道。
“也是当时的事实!”雷尼纳大声强调说,“不必亲临现场,也不必亲耳听人家说什么话。理智和直觉给我们提供的证据与事实同样不容否认。女看护布西尼奥尔在良心深处埋藏着我们所不知道的真相。”
让-路易低沉地说道:“她还活着!……住在卡尔埃克斯!……可以把她叫来!”
两个母亲中有一个立即喊道:“我去,我把她叫来!”
“不,”雷尼纳道,“您不能去,你们三个谁都不能去!”奥尔唐瑟提议道:“我去行吗?我乘汽车去,让那个女人一同来。她住在哪里?”
“卡尔埃克斯中心,”让-路易道,“一个缝纫用品店里。司机会指给您看……布西尼奥尔小姐……大家都认识……”
“尤其是,亲爱的朋友,”雷尼纳补充道,“什么也不要告诉她。如果她不安,那就好了。别让她知道让她来干什么。您要想成功,就必须这样。”
在一片沉寂中过去了三十分钟。雷尼纳在房间里踱着步子。房间里美观的古代家具,漂亮的挂毯,精美的小摆设表明让-路易对艺术和风格的讲究。
这个房间其实是他住的。旁边,通过微开的门,可以看出隔壁房间两个母亲的粗俗情趣。雷尼纳靠近年轻人,低声问:“她们有钱吗?”
“有。”
“您呢?”
“她们已经把这座城堡和周围的地产给了我,这在很大程度上保证了我的独立。”
“她们有家吗?”
“两人都有姐妹。”
“她们可以回到姐妹那儿生活吗?”
“可以,她们有时这样想过。不过……先生……不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恐怕您的干预只会失败。我再次向您肯定……”这时,汽车回来了。两个女人急忙站起来准备开口。“让我来,”雷尼纳道,“对我的方式,你们不必惊奇。我不会向她提什么问题,而是恐吓她,叫她震惊。在慌乱中,她自然会说的。”
汽车绕着草坪转了一圈,停在窗前。奥尔唐瑟跳下汽车,把手伸向一位老妇人。那老妇人头戴一顶管状褶裥布帽,身穿黑色天鹅绒上衣和深色厚裙子。
她惶恐不安地走进来。她长着一张鼬鼠似的尖脸,几颗小牙呲露在外。
“什么事,多尔米瓦尔夫人?”她畏怯地走进从前被医生赶出去的这间房子。“早安,沃布瓦夫人。”
两个女人没有回答。雷尼纳走上去,严肃地说:“布西尼奥尔小姐,我会告诉您什么事的,我有意走到您跟前说话,好让您能掂量我的每一句话。”
他摆出预审法官审讯犯罪事实确凿无疑的罪犯的神气。他指出:“布西尼奥尔小姐,我是巴黎警察总署的代表,特来调查二十七年前发生的一件惨案。您在这个惨案里扮演了重要角色。我刚刚得到您篡改事实,谎报情况,致使那天晚上出生的一个婴儿身分不确切的证据。关于身分问题,您的谎报构成了犯罪,要受到法律惩罚。我不得不把您带到巴黎,让您在律师陪同下,接受严格的审讯。”
“到巴黎?……律师……”布西尼奥尔小姐喃喃道。“必须去,小姐,因为您已被逮捕。除非……”雷尼纳暗示道,“除非您准备现在就招认,以补赎您的罪过造成的后果。”老处女吓得浑身发抖,牙齿咯咯响。显然她不可能做任何抗拒。“您准备把一切都说出来吗?”雷尼纳问道。她大胆试探一句:“我没什么可供认的,因为我什么事都没干。”
“那好,我们动身吧。”他道。
“不,不,”她求道,“啊,我的好先生,我求求您……”
“您打定主意了吗?”
“是的。”她叹气道。
“马上就说,是不是?火车时间快到了。这件事必须立即解决。您要是有丝毫犹豫,我就把您带走,同意吗?”
“同意。”
“讲吧,不要绕弯子,不要找借口。”
他指了指让-路易:“这位先生是谁的儿子?是多尔米瓦尔夫人的吗?”
“不是。”
“那么是沃布瓦夫人的啦?”
“也不是。”
听她这两声回答,大家惊呆了,都不作声。
“您说清楚。”雷尼纳命令道,看了看表。
于是,布西尼奥尔小姐跪下来,含糊不清地说起来,声音很小,大家不得不弯腰凑近她,才听得清楚。
“晚上来了一个人……一位先生,用被子包来一个新生儿,想托付给医生……因为医生不在,他便等了一夜。是他搞的鬼。”
“怎么,他干了什么?”
雷尼纳问道,“干了什么?”他两手抓住老妇,威严地盯着她。让-路易和两个母亲紧张不安地俯身问着她。她嘴里说出的话将决定她们的生活。老妇双手合十,像是忏悔似的,说道:“唉!其实死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婴儿。多尔米瓦尔夫人和沃布瓦夫人的孩子都惊厥死了。那位先生看到这个情况,就对我说:‘我看到这情况,知道该干什么。我应趁此机会,使我的孩子幸福,得到好的抚育。请用他替换一个死婴。’
“他给了我一大笔钱,说免得以后每月交付孩子的抚养费。我同意了。换下谁的孩子呢?让孩子做路易·多尔米瓦尔还是让·沃布瓦?那人思索片刻,回答道:‘两个都不做。’他告诉我应该怎样办,他走后我应该说些什么。就在我给他的孩子穿上死婴的衣服时,他用带来的被子包上一个死婴走了。”布西尼奥尔小姐低头哭起来。过了一会儿,雷尼纳用更和善的语气对她说:“我也不瞒您,您的坦白与我的调查相符。我们会考虑这一点的。”
“不去巴黎了吧?”
“不去了。”
“您不带我走了?我可以走了吗?”
“您可以走了。眼下没事了。”
“不会传出去叫人家议论吧?”
“不会。啊,再问一问,您知道那年轻人的名字吗?”
“他没有告诉我。”
“您没再见过他?”
“没见过。”
“您没别的事要说了吗?”
“没有。”
“您刚才说的可以签字吗?”
“可以。”
“好。过一两周,会传唤您,这段时间,不要对任何人谈这件事。”
她站起来,划了一个十字。但她已精疲力竭。雷尼纳将她送到门外,随手带关房门。
当他回到屋里,见让-路易站在两位老妇之间,三个人手拉着手,彼此间的仇恨和不幸顷刻间烟消云散,自然而然不知不觉地生出一种温和和安宁的感觉。这使他们变得庄严和文静。“乘胜追击。”雷尼纳对奥尔唐瑟道,“这是关键时刻,必须将让-路易带走。”
奥尔唐瑟显得漫不经心,埋怨道:“您为什么放那个女人走?您有她的招供就够了?”
“还不够。她说的只是过去的事情,可您还想得到什么?”
“没有……我不知道。”
“这事以后再说,亲爱的朋友。眼下,我再说一遍,必须把让-路易带走,而且马上要走,不然……”
他对年轻人道:“您和我一样,不是吗?认为这些事情迫使您与沃布瓦夫人、多尔米瓦尔夫人分开,这样能清楚地看问题,并能不受影响地解决问题。先生,和我们一起走。最要紧的是拯救热纳维耶夫·埃玛尔——您的未婚妻。”
让-路易有些犹豫。雷尼纳转向两个女人道:“我相信,这也是你们的意见,是吗,夫人?”她们点点头。
“您看,先生,”他对让-路易道,“我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发生大冲突时,应该退步,分开……啊!不用多久,也许……只几天,以后您会高兴地离开热纳维耶夫·埃玛尔,重过您这种生活。不过,这几天是必不可少的。快点,先生。”雷尼纳不给他考虑的时间,用这一番有说服力的执意要达到目的的话,说得年轻人糊糊涂涂,被他推回自己的房间。半小时后,让-路易离开了小城堡。
“他只有结了婚才能返回。”他们乘汽车到了甘冈火车站。趁让-路易照料行李的当口,雷尼纳对奥尔唐瑟说,“一切都顺利,您满意吗?”
“是的,可怜的热纳维耶夫会幸福的。”她心不在焉地说道。一上火车,他们两人去了餐车。晚饭后,雷尼纳问了奥尔唐瑟好些事,她都回答得很冷淡。于是,他有意见了:“喂,怎么了,亲爱的朋友?您似乎有心事?”
“我?没有!”
“有,有。我看出来了。说吧,别闷在心里。”她微微一笑。
“好吧。既然您坚持要知道我是否满意,我应该告诉您……显然,我是站在热纳维耶夫一边的……然而,从另一方面看,……甚至从冒险的观点看……我总有些不安……”
“坦率地说,我这次没有让您惊讶,是吧?”
“不太惊讶。”
“您觉得我的作用是次要的,是吧?……因为,我究竟起了什么作用呢?我们听了让-路易说了苦衷。另外,叫从前的接生婆来做了交代,就这些,完了。”
“我正在想这是否完了呢。我不能肯定。说实话,另外几次冒险给我留下的印象……怎么说呢?更明白,更清晰。”
“您觉得这件事隐晦一些,是吧?”
“隐晦一些,好像没完。”
“哪里没完呢?”
“我不知道。可能是那女人的供认……对,十分可能。它是那样意外,那样简短!”
“嗬!”雷尼纳笑道,“您认为是我不让她说了。其实,不必过多地解释了。”
“怎么?”
“是的,如果她说得过于详细,人们反而会怀疑她?”
“怀疑?”
“是啊,故事有些牵强。那天夜里来的先生,带来一个婴儿,带走一个死婴,这根本不能让人相信。可亲爱的朋友,您要我怎么办?我没有更多的时间去给那倒楣女人编一个更圆的故事。”奥尔唐瑟看着他,大惑不解。
“您说什么?”
“是啊,不是吗?这些乡下妇女木头木脑,我和她又没有时间,只好匆匆编了一个故事……再说,她背得也算不错。是那么个声调……惊慌失措,颤抖……眼泪……”
“这可能吗?这可能吗?”奥尔唐瑟嗫嚅道,“您从前见过她?”
“不能不见。”
“什么时候?”
“到这里的那天早晨。您在旅馆里梳洗,我去打听消息。您想得到,多尔米瓦尔和沃布瓦的惨剧在这里是家喻户晓的。有人立即告诉我当年的接生婆布西尼奥尔小姐住在哪儿。我和这位小姐一说就成。三分钟编出了一种新说法。一万法郎使她同意在小城堡的居民面前重复这种……多少有点令人难以置信的说法。”
“完全令人难以置信。”
“不至于吧,亲爱的朋友,因为您已相信,那几个也相信了。这是最主要的。一个让人相信了二十七年的真相,一个建立在事实基础上,因而难以改变的真相,必须一下毁掉。这就是我全力投入,并以雄辩的口才攻击这真相的原因。不能识别两个婴儿吗?我否认。把婴儿放混了吗?这是撒谎。你们三人都被什么事蒙骗了。是什么事我不清楚,不过你们有责任搞清楚。让-路易动摇了,说:‘这很容易,把布西尼奥尔小姐叫来一问就知道了。’这样,她就来了,开始背我教的话。情节突变。大家目瞪口呆。我趁机带走了年轻人。”
奥尔唐瑟直摇头。
“不过她们会明白的!会思考的。”
“永远不会。她们也许怀疑。但她们永远不会赞成收集证据,永远不会赞成思考。怎么?我把她们从四分之一世纪的争吵中救了出来,难道她们愿意重新回到争吵中去?她们由于怯懦和虚假,没有勇气摆脱责任。我给了她们自由,她们还不紧紧抓住?如果她们不要自由,那就得吞下比布西尼奥尔的谎言更难咽的苦果。无论如何,我编的故事不会比事实本身更荒唐。相反,更显得实在,她们才一口吞下了。喏,我们出发前,我听到多尔米瓦尔夫人和沃布瓦夫人说,她们打算马上搬家。想到今后不再见面,她们已经变得十分亲热。”
“让-路易呢?”
“让-路易?他对那两个母亲已经烦透了!生活中是不能有两个母亲的!这就是他的处境!要两个母亲还是一个都不要?他当然毫不犹豫选择后者。再说他又热恋着热纳维耶夫。我认为他正是爱她,才不愿带给她两个婆母的。走吧,您会安心的。年轻人肯定会幸福的,这难道不是您所希望的?重要的是要达到目的,而不是所用的或多或少奇特的办法。有些冒险,可以靠寻找和发现一个烟头,一个引火的瓶子和烧燃的帽盒来发现秘密,解决难题。有些,则要求使用心理分析,解决问题的办法也纯粹是心理学的办法。”
奥尔唐瑟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又道:“那么,您真以为让-路易……”
雷尼纳似乎十分惊异。
“怎么,您还想着这事?一切都结束了!啊,好吧,我向您承认,这个有两个母亲的家伙,我已完全不感兴趣了。”他说得那么滑稽,直爽得有趣,奥尔唐瑟笑起来。“好了,亲爱的朋友,笑吧。透过笑容和眼泪,事情会看得更清楚。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您应该一有机会就笑。”
“什么原因?”
“您有一排漂亮的牙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