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理解的是——”贝尔说,“世界上有那么多骗子——教堂里也有!我一直以为那些人都径直走在正义的光明大道上。”
“可能大多数都是。”刘易斯轻声说道。
他们坐在贝尔的办公室里时,鲁思·罗林森小姐的定罪和量刑刚刚宣布:有罪;监禁十八个月。
“我还是无法理解。”贝尔说。
莫尔斯也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地抽着烟。他要么抽得凶,要么根本不抽,他无数次尝试着改掉这个习惯。他漫不经心地听着他们的絮叨,完全清楚贝尔的意思,但是……他最喜欢的一句吉本的话在脑海里闪过,这句话说的是十五世纪的教皇约翰二十三世,从孩提时代就让他颇感震撼,这些年里也一直留在他的记忆里:“最恶劣的丑行被压制了下去,教皇的罪名仅仅是强盗、谋杀、强奸、同性恋和乱伦。”他早已意识到基督教会要对很多事情负责,教会世俗管理人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教会精神领袖的心里充满了仇恨和残酷。但是在这一切的后面,莫尔斯知道——而且超越这一切——仍然矗立教会缔造者简单、久远和难以接受的形象——这个神秘人物曾经让年轻的莫尔斯为之癫狂,直到现在还困扰着他那种质疑一切的精神。他记起自己第一次到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礼拜的情形,他身边的那位妇人唱道:“荡涤我吧,我要比雪更洁白。”
绝妙的可能性!或者说万能的上帝洗净了石板,不只是宽恕,还有遗忘。而遗忘是一件很难的事情。莫尔斯发现,即便他这种愤世嫉俗的人也可以原谅——但是很难忘记。他怎么能忘掉呢?那天在圣弗里德斯维德教堂,几个幸福的瞬间,他对那个女人萌生出一份珍爱的情愫,这种感觉他以前只有过一次;但是他们的轨迹交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就像劳森兄弟、约瑟夫斯和默里斯这些迷失的灵魂一样,犯下错误,然后偏离了轨道,其行为已经超出了人们可以接受的范畴。但是他的思绪怎么才能不被她揭露出来的真相所困扰呢?她想见他,他应该去吗?如果他真要去见她,就必须赶快去。
他再次漫不经心地听到了两人的交谈。“我考虑的显然不太够,是吗,警探?我负责这个案子好几个月,然后莫尔斯过来,两个星期就破案了。让我看上去像个傻瓜,如果你问我……”他慢慢地摇了摇头,“聪明的家伙!”
刘易斯想说些什么,但是找不到合适的词。
他知道,莫尔斯有令人疯狂的超能力,可以透过幽暗的迷宫观察人类的行为和动机,他很自豪能和莫尔斯共事;那天莫尔斯在法庭上提到他名字的时候,他尤其感到骄傲。不过这些不是刘易斯的强项,他自己也很清楚。而且结束了莫尔斯的工作之后——他又可以重新开始自己习惯的例行公事——他几乎感到如释重负。
莫尔斯又听到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意识到贝尔正在对他说话。
“你知道,我还是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莫尔斯打断他。他在整个案子里做了太多的推测,再也无法构思出新的想法。他清晰地回忆起圣保罗对哥林多人说的话:“有显在,有奥秘”,他确信,贝尔困惑的事情肯定不是那些更大的人生奥秘之一。那种缓慢而无情地滴入莱昂内尔·劳森灵魂里的毒药是否源于这样的奥秘呢?这就像亚当的后代那样古老,该隐和亚伯把自己的祭品献到上帝面前的时候……
“什么?”
“我说酒吧马上就要开门了,长官。”
“今晚我不行,刘易斯。我——呃——我不太想喝。”
他起身走出办公室,没有再说一句话,刘易斯有些迷惑地盯着他的背影。
“古怪的家伙!”贝尔说道。刘易斯再次感到自己只能赞同贝尔的观点。
鲁思显然之前一直在哭,但是现在已经恢复过来了,声音低沉而顺从。“我就是想谢谢你,探长,就是这样。你一直——你一直对我很好,还有——还有我一直觉得,如果有人能理解我,那个人可能就是你。”
“可能是的。”莫尔斯说。这不是他习惯的表达方式。
“还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动人的眼睛里涌出一汪泪水,“我就是想说,那次你约我出去的时候——你记得吗?——当时我说——当时我——”她的感觉现在完全写在了脸上,莫尔斯点了点头,把目光移开了。
“不要担心。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没关系。我明白。”
她强迫自己忍住眼泪说下去。“但是我想告诉你,探长。我要你知道——”她又说不下去了,莫尔斯轻抚着她的肩膀,就像菲利普·劳森遇害当晚,保罗·默里斯轻抚着布伦达·约瑟夫斯的肩膀那样。然后他站起来,沿着走廊快步走了出去。是的,他明白——而且他也原谅了她。不过,和万能的上帝不同,他无法忘记她。
艾米丽·沃尔什·阿特金斯夫人被叫去辨认哈里·约瑟夫斯摔烂的尸体——这是莫尔斯的主意——她当然很乐意这样做。过去的一年多么刺激!这些惨剧都发生在她做礼拜的教堂里,想到自己在这些惨剧里的角色,她的头脑里就好像有只金鱼正在欢快地摆动尾巴。她的名字又登在了《牛津邮报》上,还登在了《牛津时报》上。她小心地把这篇文章剪下来,然后像鲁思·罗林森之前那样,把这篇文章和其他文章一起放在自己的手袋里。这一切结束之后的夏天,一个炎热的星期日早晨,她真诚地祈祷上帝宽恕她骄傲的罪过,基斯·米克尔约翰牧师温和地站在北侧门廊旁边,比平时等了更长的时间,直到她走到教堂外面耀眼的阳光下面。
艾莉丝·罗林森夫人在女儿被捕之后就被送到了考利的老年之家。鲁思服完了十八个月刑期的第十一个月之后获释,这位老夫人再次回到了曼宁联排屋14A号,她仍然非常硬朗,看上去还能活很多年。她被抬进救护车送回家的时候,有人听到一位男护理员低声抱怨,任何预测这样一个病人还能活多久的人都是该死的蠢货。
人们在曼宁联排屋14B号楼上哈里·约瑟夫斯的公寓里找到了几本书。案子结束之后,这些书都被捐给了牛津赈济委员会,然后放在牛津北部的慈善二手书店里,以极为低廉的价格慢慢卖了出去。初夏,一个十七岁的小伙子(巧合的是,这个小伙子叫保罗·默里斯)花了五便士买了其中的一本。他一直对侦探小说很感兴趣,因此立刻注意到了那本亮光纸封面的《谋杀墨水》。当天晚上,他翻阅里面各式各样文章的时候,发现第三百四十九页上有一段关于自杀的话,有人用红色圆珠笔在下面加了粗重的下划线:跳楼的近视眼在跳楼之前都会摘下眼镜,放到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