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菱猛地一皱眉:“为什么?”
“因为双方对峙到最后,蛮夷气急败坏……”祁珩闭上眼睛,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嗓子堵得厉害:“他们在城墙上,当场斩杀了钟将军的妻女。”
啪嗒——
钟菱手中的勺子掉到了地上,她的目光直愣愣的,完全失去了光彩。明明是酷暑的天气,可钟菱却觉得脊背一阵发凉。
眼前一片发黑,掺杂着大片的鲜红。好像有很多人在耳边扯着嗓子,嘶吼着听不清楚的话。
脑袋里传来绸缎破裂的脆响声,剧烈的疼痛逼得钟菱抱着脑袋,她将头埋在手臂里,脊背猛烈地起伏着。
像是极力在将自己从黑暗中拉扯出来,又像是在努力走进一段已经被忘却的回忆里。
“钟菱!”
祁珩被眼前人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他一把抓起手边的拐杖,也不管自己方不方便了,一瘸一拐的上前查看钟菱的情况。
她的手很凉,凉的不像一个正常人的应该有的温度。
“钟菱!钟菱!”
祁珩握住她的肩膀,将温度传递过去。他一遍一遍喊着钟菱的名字,企图将她从梦魇的状态中唤醒。
终于,单薄脊背颤抖的幅度逐渐降低。钟菱缓缓的抬起头来,满眼的泪痕。
“你怎么了,是想起什么事情了吗?”
钟菱眨了眨眼睛,花费了一点的时间,才认清楚眼前的人是祁珩。
她缓缓地摇了摇头,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任何的声音。
祁珩拄着拐杖,取来水缸递到钟菱的嘴边,看着她慢慢地喝下。意识清醒后,眼中的迷雾也逐渐散开,恢复了往日的光亮。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钟菱端着水杯,有些惊魂未定的坐在竹椅上,“只是觉得很冷,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很害怕。”
她睁大了眼睛,喃喃的重复了一遍:“非常害怕。”
祁珩不敢再问,生怕再刺激到钟菱。
现在的钟菱回到父亲身边,活得积极又阳光。可他们都忘了,作为赤北军士兵的女儿,钟菱也曾经身处那被血染红的小城。
钟菱摊手开掌,又重新合上,自言自语道:“我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
十年前,刚好就是忘记了所有的事情,被唐家捡到的那一年。
那段经历,到底是多么的惨烈,才能被只言片语,勾起如此强烈的躯体反应。
而钟大柱…又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度过这十年。
钟菱根本不敢细想。
尤其是在上一世,在又一次得知她死讯的时候,钟大柱又是以什么样的心态,来将她安葬。
——
钟菱的脸色很差,她杵着脑袋勉强喝了一碗莲子羹,再吃不下其他东西了。
祁珩揽下了看茶叶蛋的活,催着钟菱去睡觉。
他独自一人坐在夜色沉沉的院子里,望着攒动的火苗出神。
收拾完厨房的钟大柱从房间里走出来,坐到了祁珩身边,将手中的一块茶砖放到炉灶边。
“让她换个茶叶,用祁门煮鸡蛋,糟践。”
那是一块看起来很有年代感的茶砖,包裹在表面的白纸都已经被染成了黑褐色,隐约还能看见已经褪去赤红色的封条。
祁珩下意识的摩挲茶砖粗糙的表面。
钟菱昨日才和他说过,他家送来茶叶年份不够久,煮不出那么醇厚的茶香。祁珩专门拿来看过,这就是墨坊用来待客的茶,估计是下人急匆,随手放进来的。
不是祖父惯喝的金骏眉,也不是御赐的龙凤茶团,祁珩也就由着她去煮鸡蛋了。
只是这富贵人家长大的钟菱,看上去好像不太懂茶叶的样子,嘟嘟囔囔了半天说的都是“茶叶”。但是钟大柱却能准确说出那是祁门。
他鬼使神差地就想起了下午的时候钟菱提出的疑问,赤北军的主将钟远山容貌俊秀,来自武将世家,在那场灾变前家中也是相当富足。而副将纪川泽祖上是书香世家,却生得魁梧健壮。
望着那攒动的微弱火苗,祁珩小声地开口问道:“钟叔,钟菱她真的是你女儿吗?”
钟大柱沉默地盯着火光,良久才缓缓开口:“她,是赤北军所有将士的女儿。”
……
虽然身体有些不适,但是钟菱还是坚持起来摆摊了。
她和祁珩一致认为,她的小摊子一定要坚持在固定位置、固定时段售卖,在积累起一定食客后,不仅收入稳定,以后开了食肆,这些食客也都是钟菱的目标群众。
而令钟菱感到惊喜的是,昨日的大部分来消费过的食客,今日也依旧直奔她的摊子。昨日那几个锦袍青年,今日也先后的来光顾了。
这种新奇的吃法,还是招年轻人喜欢。
不过钟菱发觉自己也是小瞧了本朝人民的接受能力。因为茶叶蛋一直用小火一直温着,那醇香在一众吃食摊前闯出了一片天地。
在一旁吃馄饨的中年大叔,吃着馄饨,止不住的就回头寻找香味的来源。最终还是没忍住,端着碗,跑到钟菱的摊子上,买了两个茶叶蛋,放进了馄饨里。
大叔的操作,惊呆了周围一众的摊主。而不少食客也开始学着,跑去钟菱摊子上买茶叶蛋。
馄饨摊的老板看着食客们端着大瓷碗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哭笑不得地跑来和钟菱商量,每天早上收购一波茶叶蛋,放在馄饨摊卖。
在拉扯了一番后,馄饨摊的茶叶蛋砂锅上,贴上了祁珩手写的“钟记茶叶蛋”。
“你这字写得真好,不少路过的年轻官员和书生,都要停下来看一眼呢。”
钟菱在树下搅动着骨头汤,一边分神看祁珩写字。
祁珩写字的样子好看极了,他一手挽着衣袖,素白修长的手指捏着笔。他略微低着头,发丝从鬓边垂下,阳光拂过他高挺的鼻梁,在发丝的末端荡开光晕。
实在是过于赏心悦目了,要不是条件实在不行,钟菱都恨不得把祁珩推到她的小摊边,这样每天来吃早膳的姑娘小姐一定会多上许多。
祁珩完全不知道钟菱的脑子里在想的是什么危险的东西,他轻笑了一声,将写好的木牌递给钟菱。
他的这手字,是祁国老从小盯出来的,是当今圣上都赞不绝口的存在。
若是朝中那些称道他不懂变通、框死在规矩里的官员,瞧见了他的字出现在一家馄饨摊上,怕是要惊得说不出话了吧。
而一个人的原则一旦被打破,就会以非常迅猛的速度崩塌。
本着打不过就加入的原则,祁珩不仅对创新菜品吃得津津有味,甚至还指手画脚上了。
碰到下雨天,钟菱就不出摊了。
屋外滴滴答答地落个没完,钟大柱穿上斗笠去田里了,祁珩和钟菱也转移到了屋内唠嗑。
恰好阿宝来送鸡蛋的时候,给钟菱拎了一筐虾。有大把的闲暇时光,钟菱便细细地剥了虾,剁得细碎,加上蛋清和生粉,煎成了金灿圆润的小饼。
祁珩迫不及待的夹了一块。
都是河里新鲜的虾,虾肉鲜爽弹牙,表皮在油里煎的微脆。钟菱只用了最简单的盐调味,将河鲜的甘甜最大程度的发挥了出来。
“就没有什么酱汁吗?”
祁珩看似饮食清淡,但其实偏好甜咸口,钟菱在观察了几天之后,便得出结论来。
反而是钟大柱,他虽然好重盐的荤菜,但实际上对清淡的时蔬和甜口的糕点也还蛮喜欢的。
调味是钟菱最擅长的,那些“适量”“少许”在她这里都不是问题。
虽然桌上放了一盏醋,但是钟菱还是给祁珩调了偏甜口酱汁,浇在了虾饼上。
“你少吃点,我还炖了鲫鱼汤和糯米糖莲藕。我第一次做糯米莲藕,若是你觉得好吃,到时候就写到小食肆的菜单上。”
“怎么天天炖汤喝啊。”祁珩放下筷子,撑着下巴看钟菱处理鱼。
他这几日是真的感觉自己好像被钟菱喂胖了,这丫头的脑子里不知道有多少稀奇古怪的菜谱,除了汤的种类不多,其他的菜简直是日日不重样。
钟菱闻言重重的叹了口气,她颇为忧愁地看了一眼钟大柱的房间。
“我爹他……好像真的日日在喝酒。我现在不敢直接劝,只得做些滋补养肝的汤。而且少爷你脸色也不太好,看来平时也没有好好休息,多喝点滋补的汤,也有好处。”
听钟菱这么一说,祁珩才意识到,他的睡眠质量确实好了不少。作为天子身边的重臣,基本上就得是随叫随到,他也是这段时间真的被公务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这才假借调查赤北军之名,在钟家躲个清净。
“你那小食肆,莫不是以此为招牌菜?”
“想做养生汤,但是别的菜可能不行……”钟菱有些为难地摊了摊手“你知道的,我很难中规中矩的做菜。”
祁珩摸了摸下巴,思索了片刻后问道:“你估摸着得摆摊到什么时候能开铺子啊。”
这个问题钟菱也有想过,因此她没什么犹豫就给出了答案:“最早年后,晚的话可能要到来年端午左右了。”
“太久了,你的摊子现在也有了一定客源了,是时候趁热打铁,把名气打出去才是。”祁珩转了转手里的筷子,抬眼看向钟菱:“我手里还有一些闲钱,我可以和你合伙。”
“不行!”
钟菱毫不犹豫地摇头。
“谢谢你的好意 ,但是我想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食肆,借了你的钱,要还的时候就麻烦了。”
“这有什么好麻烦的,你把银两还上不就行了?”
钟菱放下手里的刀,倚靠在灶台旁,看向祁珩的目光满是无奈。
“少爷啊,你应该比我清楚,人情才是最难还的东西。你和我合伙开了食肆,回头你要我做菜招待陈王,我又不愿意,到时候又该如何收场啊。”
祁珩有些头疼地揉了揉眉心,他不理解钟菱的想法。以他的身份,又站在这个位置上,人情这种东西,就是用来交易的。
但他也理解,钟菱这个年纪的小姑娘,知道自己拿捏不住,就从源头上不去碰。
只是,她究竟在唐家看见了什么、又经历了什么,会这样的警惕?又是怎么就提到陈王了?
得派人查查唐家了!
“我这句话,随时有效,你什么时候想了,来找我就行。”
祁珩倒是也有些好奇,放钟菱野蛮生长,她究竟能长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