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大柱有些疑惑地看着碗里的鸡蛋馒头。
他从应下钟菱的请求后,就做好了中午吃冷馒头的准备了,主要是钟菱看着实在不像是会做饭的人,更别提还要自己生火了。
可眼前这堆着鸡蛋的馒头厚片,看起来像模像样的。鸡蛋金黄,馒头微脆,在满是草木气息的小山丘上,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钟大柱打量了一圈这新奇的菜,终究还是拿了起来,大口地送进嘴里。
也不知道这鸡蛋是怎么处理,异常的柔嫩,甚至刚入口的时候还在舌尖打了个滑。和被煎得微脆的馒头和蛋液搭配的极好,其中还参杂着微脆的菜丝,平添了一抹清爽。仔细咀嚼,还能感受到混在其中的鸡肉丝。
纵是对食物完全没有要求的钟大柱,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道简单却异常美味的菜。
毫不相关的食材,莫名其妙地就达成了一种平衡。这种新奇的感觉,钟大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感受到过了。
就像这个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女儿”一样。在他绝望麻木平淡,如同一滩死水的生活里,荡开了一丝微澜。
他的目光不自觉就朝着钟菱的方向飘去。
钟菱把小竹筐递过来后,就一直蹲在一旁的溪涧边,挠着脖子,不知道在看什么。她还是穿着唐府带来的丝织长裙,轻轻飘飘地自带仙气,好像只是短暂路过一下这乡野,并不属于这里。
她能做饭,能自己生火,有基本的生存能力。却对这山林的一切都展现出了十分的好奇,就连路边的蕨菜,都要去摸一摸。
很奇怪,也很矛盾,就像这道菜一样。
钟大柱就这样,一边看着钟菱,一边将鸡蛋馒头吃个干净。他起身去溪边洗手,在蹲下身时,才看清钟菱到底在干什么。
她在看石头上停歇的小鱼。
山中的溪涧,流动着的是最清澈的山泉,其中也不乏小鱼小虾活跃在其中。这条溪水一路流到山脚下,村里的孩子们打小就在溪水边长大,个个都是摸鱼抓虾的好手。
钟菱倒是对抓鱼没有一点兴趣,她托着脸,满眼都是澄透的泉水,只是看着那三两只悠闲的小鱼,眼底便荡漾着欢喜和满足。
只是,那本微微晃动着尾巴的小鱼,被钟大柱伸进水中的手吓了一跳,逃窜似的消失在了视线里。
钟菱被唤回了神,她眨了眨眼,笑吟吟地看向钟大柱:“还合您口味吗?”
这出乎预料的一顿午饭,根本容不得钟大柱说一个“不”字。他点点头,目光在钟菱脖子上的蚊子包上停顿了一下。
“您喜欢就好!”
钟菱满心欢喜地站起身,跟在钟大柱身后,将盘子放回到竹背篓里。
就在钟菱低头收拾的功夫,钟大柱转身朝着不远处的灌木丛走去,再回来时,他的手里捏着几支刚砍下来的翠绿枝条。
钟菱刚背上竹背篓,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钟大柱已经将那枝条塞进了她怀里。
迎面扑过来的是一阵浓烈的清新香气,钟大柱随意捏在手里的纤细枝条,钟菱却得捧在怀里才行。
“这是……艾草?”钟菱低头嗅了嗅,满心欢喜地朝着钟大柱道谢。
正午的阳光透过层叠的枝叶,落在脸上的碎光依旧烫得灼人。钟大柱没有说话,他皱了皱眉,躲开了阳光,朝着钟菱挥挥手,催促她下山。
短暂的这几面相处,钟菱对钟大柱的性子已经有了一些了解,也就不跟他啰嗦,笑着招了招手,就转身准备下山。
这本就只是一座低矮的山丘,在后面绵延的群山比起,只能算作是一个小土堆。村里人狩猎时会进山,但平时砍柴的时候,一般只在小山背上活动。
只是甚少有人在夏日的正午上山来砍柴。钟菱沿着溪水旁的小路下山,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人,只有不绝于耳的清脆鸟鸣荡漾在漫山的绿叶间。
钟菱的缎面绣花鞋一点也不适合走山路,沙石硌着脚底,下山的路好像被无限地拉长了一样,望不到头。
没走了一会,钟菱就满头大汗,前面有一段高差,小径得拐一个方向才能下山。但是小溪却直直的落了下去,形成了一道低浅的小瀑布,水花敲打着形态各式的叶子,发出清脆的哼响,溅起一道浅浅的小彩虹。
钟菱蹲下身,洗了把手。冰凉的水流在触及到皮肤的瞬间,驱散了那难言的燥热。舒服得人直眯着眼睛。
可就在钟菱起身的一瞬间,脚下松软潮湿的沙土突然朝着斜坡的塌去,而就在她慌乱寻求方向感的时候,不巧的踩到了一块崎岖狰狞的石头。
绣鞋没有一点抵御能力,脚踝传来剧痛的一瞬间,身体便失去了平衡——她不受控制地朝着山坡下跌去
钟菱只来得及倒吸一口凉气,眼前便是一阵天旋地转。她紧闭着眼睛,仍由枝叶胡乱抽打在身上,蜷缩成一团,护住头部,争取将伤害降到最低。
好在这小山坡并不高,随着坡度逐渐平缓,钟菱滚落的速度也慢了下来,在被什么柔软的东西阻拦了一下后 ,最终瘫倒在地上。
钟菱闷哼了一声,龇牙咧嘴地揉着脑袋。她还没从那紧张刺激的突发情况中缓过神来,依旧紧闭着眼睛,死咬着牙,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一下一下冲击着耳膜。
这小坡看着骇人,但是茂密的草木起到了很好的缓冲作用。
在确定了胳膊和腿都没有摔出什么问题后,钟菱也终于缓过了神,她慢慢睁开眼睛,摸索着爬起来。
只是那手刚撑到地上,那诡异的柔软触感,让钟菱脊背猛得一凉,嗖得一下就把手抬了起来。
柔软又冰凉得皮肤触感……
钟菱缓缓低头。一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赫然出现在她的视线中。
惊恐的尖叫声原地拔起,响彻半边山坡。
——
钟大柱吃完午饭后,并没有立刻就去继续砍柴,他在原地收拾了一下柴垛。因为只有一只手,柴得捆更加严实些,才能够带下山。
他刚垒好柴,准备朝着林中走去,山脚下传来的尖锐叫声,让他的脚步突然一顿。
钟大柱在原地愣了一瞬,随即抄起腰间的柴刀,朝着下山的路狂奔而去。
……
溪涧边的石砾的拖迹和草木的大片压痕,不难判断,这里刚刚掉下去过一个人。
只是山中植被茂密,就这样探头下去,只能看见各式各样的繁茂枝叶交叠在一起,根本看不见底下是个什么情况。
钟大柱蹲下身,试探着喊道:“钟菱?”
几乎是瞬间,坡底便传来了回应。
“是我!”
钟菱的声音听起来中气十足,这让钟大柱略微松了松紧紧拧着的眉头。
“我没事!但是,这下面有个昏过去的男人!”
只要钟菱没有事情,钟大柱便安了一半的心。
这山坡没法直接下去,钟大柱嘱咐了几句后,便回到村子里去找里正,又去推了木板车。里正叫上了二儿子和村里其他几个小伙一起,一群人从山下的小路绕到了坡底。
再看见钟大柱的时候,钟菱两眼泪汪汪地站了起来。分明是被吓坏了,可还是什么都没说,见到人后便扬着嘴角,一个劲地说着没事。
那个昏死的坡底的青年人,被抬上了木板车。
钟大柱这一路上下打量了钟菱一圈,见她只是有些面色苍白,并没有受伤的样子,方才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个昏迷的青年人身上。
小伙子们正将木板车推进了院里的小棚子里,里正带着村里的老郎中风风火火的把围观的人轰走。
小院正儿八经的主人反而站在人群外,钟菱站在钟大柱的影子里,小声地解释着刚刚发生的事情。
“滚下去的时候他给我垫了一下,当时以为是死人,被吓到了。”
钟大柱抿着嘴唇,没有应她,本就锐利的脸部线条绷得紧紧的。
得不到回应的钟菱讪讪地咬住了嘴唇,收敛了目光。
刚回到钟大柱身边第二天就闯了祸,自己跌下山不说,还莫名其妙地扯出了一个身份不明的青年。钟大柱这样讨厌烦琐且安静的人,会不高兴也正常。
身边的一直叽叽喳喳的小姑娘突然安静了下来,钟大柱有些诧异地扭头看了一眼。只见钟菱正看着老郎中给那青年扎针,看似无常,可她嘴角扬起的弧度却有些勉强。
他刚想出声询问,却听见郎中那边突然吵闹了起来。
“醒了醒了!”
钟大柱和钟菱也忙上前去查看情况。
那个青年本就肤白,五官俊秀,此时睁着一双漆黑透亮却难言疲倦的眼睛,被一群人围在中间,藏不住慌乱写在了脸上。
他的嘴唇苍白微薄,像是打了霜的竹叶,眉眼深邃,脸颊消瘦,分明是有些清冷的长相。可偏偏,他有一双漆黑的杏眼,眼尾还微微下垂。
这双眼睛,钟菱一下子想起了在陈王府的时候,厨房的韩师傅经常偷偷喂的那只小狗。
漆黑透亮,满是惶恐。
里正简单地给那青年介绍了一下情况,郎中给他喂了一点水。可他开口的时候,还是哑得厉害。
“谢谢您,我叫祁珩……”
或许是周围人的目光过于炽热,想起刚刚那“柱子”“阿宝”的称呼,祁珩轻咳了一声,重新开口道:“您叫我二狗就好。”
二狗这个名字,一下子就拉近了和大家的距离。也不知道是他现场编的,还是真叫这个,反正钟菱没忍住,只能捂着嘴让自己不笑出声来。
里正的二儿子挠了挠头问道:“啊……还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晕倒在山里呢!”
“说来惭愧,家中祖父要我参加明年春闱。可我打小便有从武的心,这不是和家里闹了变扭,一气之下跑来瞻仰这赤北军最后集结之地。”
一听说祁珩要参加春闱,周围人的目光一下子又变了。读书人总是额外的受到尊重,尤其对这群躬身土地的农人来说,祁珩像是玉雕般的宝贵易碎。
赤北军?
里正挠了挠下巴,若有所思的看向了钟大柱,“这不是巧了嘛……”
里正似是有些顾虑,没有把话说全。可钟菱的好奇心完全地被激起来了,她戳了戳站在旁边的阿宝,小声地问道:“怎么巧了?”
阿宝皱着眉,满脸不解地看着钟菱:“你爹是赤北军士兵你不知道?”
我还……真不知道……他们父女确实是不熟。
偏偏阿宝嗓门大,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钟菱自诩是见过大世面的,可此时也完全不敢转头去看钟大柱的表情。
他们父女之间暗中涌动的尴尬,一下子就淌到了明面上。
表情大变的还有另外一个人,祁珩的眼中光亮闪烁,他似是才注意到站在后面的小姑娘和独臂男人。
“我若是这样回去,怕是会被祖父打断腿……敢问能否让我借住一段时间,让我好养伤,让祖父他老人家消消气。”
钟菱接触过的权贵不少,一眼就看出了祁珩的谈吐和气度不一般,她本能的觉得祁珩的名字听着很耳熟,也因此并不太相信他的这套说辞。
于是她抱着手臂,冷静地开口:“可是你的腿已经断了啊。”
“啊姑娘说笑了。”
祁珩之前一直没有怎么注意钟菱。此时只是看了一眼她的衣着气度,便察觉到了她与乡野的格格不入。
两个人的目光短暂交织,从彼此眼睛里看到的是满满的不信任和怀疑。可俩人在面上依旧维持着先前的模样,一个虚弱,一个娇憨,没有显出任何的异常。
“我还有另一条腿和一只手呢,只要能留提笔写字的手就行了。”
这话,让里正的二儿子直接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个小伙子交换了不可置信的目光,一时间没人再开口说话。
祁珩的小狗眼里含着笑,目光中带着祈求,望向了钟菱。
钟菱摊了摊手:“我做不了主,你得问我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