刃抵在后颈上的时候,钟菱才切实感觉到了来自死亡的恐惧。
她被捆缚了双手,跪在刑场中央。
刑场的周围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其中有不少书生模样的青年人,愤愤不平地大声讲述着钟菱的罪行。
“就这个小姑娘?杀了状元郎的妻子?”
提着菜的大婶瞪大了眼睛,拽着身边的年轻书生追问道。
“可不仅是妻子呢,连状元的弟弟她也没放过。”
年轻书生还没说话,一旁的同窗已经愤愤不平地开口了:“我和状元是同乡,他们一家虽然清贫,但是夫妻间举案齐眉,善待幼弟。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就碰到这桩事,您说她该不该死。”
“啊呀呀,难怪游街的时候,看状元郎一点都不高兴的样子。原来是碰上了这档子事。真该死啊。”
“是啊,真的该死。”
周围的百姓此起彼伏地响应了起来。
先前提问的大婶在愤愤不平地大骂一通后,仍不解气,她从菜篮子里摸出一个鸡蛋,抡圆了手臂朝着刑台上跪着的钟菱砸去。
鸡蛋碎在钟菱的膝边,蛋液渐飞溅在她素白的裙子上。
钟菱似是被砸回了神,她迷茫地抬起眼,可等待着她的却是更多朝着她飞来的烂菜碎叶。
她被迫低下头去,死死地闭上了眼睛,企图麻痹自己的感知,让那些落在身上的菜叶显得不那么的狼狈,让这千夫所指的画面看起来不那么的屈辱羞耻。
悔意翻涌,曾经的一幕一幕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中回放。
她本是二十一世纪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大学生,一朝穿越,竟成了这不知名朝代京城富商唐家的养女。
钟菱初来乍到,就碰到了衣衫褴褛的亲爹上门认亲。亲爹邋遢落魄不说,还只有一条手臂,沉默不语的样子看起来非常不靠谱,一点都没有见到女儿的激动和快乐。
钟菱选择继续留在了唐家。
可谁知,这第一步棋她就走错了。唐家看似富贵,实际上是个狼窝。
她拒绝认亲不过几日,唐家就强行把钟菱嫁给了陈王。那陈王风流成性,贪好酒色,年纪都足够给钟菱当爹了。嫁进王府后,钟菱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
她如今独身一人跪在这刑场上,也是拜陈王所赐。
陈王迫害进京参加春闱的书生,害得书生的妻弟惨死。钟菱这个有名无实的陈王妃就这样被推到了众人面前,成了杀害状元妻弟的罪人。
她就是一个背锅的!
一片枯黄的菜叶擦过她的脸颊,残留在叶片上的水渍惊得钟菱一个激灵。她抬起目光,拥挤的人群还在对她指指点点。
在死亡面前,从未有过的怨恨升腾了起来。不甘和屈辱的情绪交杂,在这一瞬间达到了顶峰。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行刑的指令。
没等钟菱反应过来,侩子手起刀落,果断又迅速地结束了她悲惨荒诞的这一生。
……
而有些出乎钟菱意料的是,在一阵剧烈到足够让她眼前发白的疼痛之后,迎接她的似乎并不是死亡。她的意识像是被抽离出来一般,轻飘飘的悬在尸首的周围,清晰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看见在一片叫好声中,自己的尸体被拖了下去。
行刑之后,犯人的尸首是由家属交钱领走再进行安葬的。若是没有家人来领,那便由官府处理。
钟菱就没有指望过陈王府能有人来替她收尸。但是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将她养大的唐家也没有来人。
钟菱听见衙役在讨论,眼下天气渐热,她的尸体要是放到明日还没有人来领,就会被送去乱葬岗。
她长叹了一口气。唐家这个态度,俨然是已经和她这个养女撇清关系了,他们是不会来替自己收殓尸体的。
难道真要落得个葬身乱葬岗的下场吗?
她虽有意识残存,却只是一缕飘摇的魂魄,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蜷缩在自己的尸体旁,等待这一缕意识消散。
不知过了多久,在钟菱万念俱灰之时。哒哒的马蹄声自远方传来,一个身材高大,衣着邋遢的中年男子踏着西沉的日光,纵马闯进了这间停放尸体的小院子。
钟菱满脸错愕地看着来人。
逆着光,他的一只袖管里空空荡荡,衣袖随风飘荡。
他扔下一袋子钱,沉默地替钟菱收敛了尸骨。骑着马带着钟菱的尸体和她最后一缕意识,朝着京城外飞奔而去。
钟菱愣愣地看着这个断了一臂的男人,他一脸颓废地坐在新盖的坟前,眼泪像是流不尽似的,淌过他黝黑脸颊上曲折的皱纹。
他的鬓角爬上了几分斑白,显出几分萧瑟和虚弱之意。
咽声渐渐散开,肆无忌惮地在荒郊丛林中回荡,惊得丛林里的鸟兽振翅低鸣。
钟菱做梦也没想到,最后能来给她收敛尸体的是这个被她拒绝了的“父亲”。
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一下独臂男子颤抖的肩膀。
但是无济于事,她根本触摸不到。
他们已经是阴阳两隔了。
眼泪从钟菱的脸颊滑落,她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彻底失去了意识。
————
“三姑娘,三姑娘?”
空洞的脑海中突然传来一声呼喊声,钟菱惊得一声冷汗,猛地睁开眼睛。
入目是金碧辉弘的厅堂,面前的梨花木椅上端坐着的是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男子。他的目光略带着关切,正朝着钟菱望过来。
一旁的雕花小几上,错金云纹博山炉升腾起袅袅轻烟,那香味是刻在记忆深处的熟悉味道。
钟菱惊魂未定地瞪大了眼睛。
眼前这个男人是唐家老爷子,她的养父。
唐老爷子待钟菱还算不错,可他在钟菱出嫁前就因病去世了。
此时,本该已经死了的唐老爷子关切地发问:“怎么了菱菱,脸色怎么这么差。”
可还没等钟菱消化一下眼前的场景,一旁端坐的唐家大小姐唐之玉已经颇为不屑的轻笑出了声,她抢先开口道。
“这亲爹突然找上门了,到手的铺子就要飞了。她缓不过神来也很正常吧。”
钟菱没想到这辈子还能看见唐之玉,没等仇恨升腾起来。在陈王府这几年趋利避害的本能却抢先的让她察觉到了不对劲。
唐之玉的这张脸实在是太年轻了。比起钟菱印象里那浓妆艳抹的脸,她此时的五官可以称得上是稚嫩。
而且她刚刚说的,铺子和突然找上门来的亲爹……
钟菱一愣,这不就是她走错的那第一步棋吗?
唐家祖辈经商出身,规定了每个唐家的孩子都可以在及笄或及冠那年继承家中的一间铺子,用作经营,以作为日后傍身的资本。
而就是在钟菱要继承首饰铺子的时候,唐之玉拿着她双亲留下的印章,领着一个邋遢的男人,说是找到了她的生父。
这一段记忆久远,却格外印象深刻,此时正缓缓的和眼前的场景重叠。
钟菱的脑海里电闪雷鸣,而表面上却还是呆愣的模样。
唐之玉似乎是很乐意见到她吃瘪,她得意地扬起嘴角,言语之间掩饰不住的嘲弄。
“既然你亲爹钟大柱已经来了,那继承铺子的事情是不是可以再议了呀。你说对吧,钟菱。”
见钟菱没有反应,唐之玉一挑眉毛,说得更加起劲了:“啊呀,我们二小姐这穿金戴银习惯了,这要跟着破落亲爹去乡下住,还不知道要怎么遭罪呢。”
“之玉!”唐老爷子轻呵一声,微微拧起眉头,“人家还在这里,你说的是什么话!”
他们之间的争吵,钟菱都听不见了。
或许上天终究还是垂怜于她,竟让她回到了做出最初选择时候。
前世的她做错了这个选择题,导致往后的生活凄惨无比。而这一次,她不可能再继续选择唐家了。这根本就是一条死路,她再怎么努力,也斗不过当朝权贵的。
钟菱缓缓地转过身去,当看到右后方椅子上坐着的高大男人时,她忍不住就红了眼眶。
男人的衣衫有几分破旧,打着针脚粗劣的补丁,胸前的位置清晰可见几团污渍。
他面颊消瘦却又有几分浮肿,五官是耙犁凿出的硬朗,尤其是眉间的沟壑,深邃的如同刻在这肌肤之上,蒙上了一层灰黄的沙土。
他的碎发和胡渣也并没有很好的打理,乱糟糟的就胡乱生长了起来,在这富丽堂皇的唐府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的左袖管空荡荡的,垂荡在身侧。高大又颓然,与钟菱记忆里最后的画面逐渐重叠。
对唐之玉话语中的嘲讽。他面色不改,只是在见钟菱看了过来,钟大柱才抬起眼来,俩人的目光短暂地相接。那昏黄的、充斥着麻木的眼眸之中,荡漾开一丝涟漪。
耳边似乎响起了穿过树林的呼啸风声和男人低声啜泣的声音,钟菱的心尖猛地一疼。
当时她太过年少天真,总觉得唐家的光鲜总是要强过钟大柱的落魄。
她曾经以为唐家是一个更好的起点,有更多的资源和更好的机会。却不知,享受那些财富和资源,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唐家的光鲜之下,是破败和腐朽。而钟大柱表面的落魄之下,又会是什么呢……
“菱菱?”
回忆里的画面随着唐老爷子的一声呼唤逐渐破裂粉碎,过往的一切轻轻抚过钟菱的肩膀,湮灭在她的身后。
钟菱缓缓地抬起,她无视了面带关心的唐家老爷和倚着看戏的唐家小姐,直直地看向了坐在末尾的钟大柱。
虽然不知道这条路的结局是什么,但这是她最后的机会和希望了……
虽然钟大柱的冷漠反应,和前世一模一样。浑身上下充斥的悲伤,一点都不像是来认亲的。但是记忆里最后的那个画面,让钟菱愿意放下一切成见去相信他。
更何况,是她对不起钟大柱。
她颤抖着没有血色的嘴唇,艰难地对着钟大柱喊出了上辈子从未说出口的称呼:
“爹。”
作者有话要说:赶在夏天之前开新文了!
是治愈向美食文,坚决不虐,有亲情线!
架空背景,科举制度和部分社会背景借鉴宋朝,如有错误欢迎指正。
请大家多多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