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过去。有几个人正沿着人行道往我坐的这边走过来。我数了数,一共五个。最前面那个男人在这大热天里居然穿了好几层厚厚的粗花呢,包括一件马甲和一顶猎鹿帽似的头盔。他的夹克和头盔上别满了金属徽章,我猜总共有三四十枚,有几枚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马甲口袋间垂下一条表链。他看上去兴高采烈,活像马戏团或游园会上跑龙套的。他后面跟着两个男人:前面那个长着一撮黑黑的小胡子,摇摇晃晃地走着;后面那个小个子长得有些畸形,一边肩膀比另一边高出很多——他中途停下来,往一个屋前花园里吐了口唾沫。再往后,是个戴眼镜的傻大个,手牵着一个丰满的女人,那女人长得有点像印度人。
“酒吧。”这几人走成一排时,小胡子说。
“不,不去酒吧。”徽章男回道。
“酒吧。”前者坚持道。
“商店。”那个女的说。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很响,像刚放学的小孩子似的。
“商店。”高低肩重复道,又往一片篱笆里轻轻地吐了口痰。
按照吩咐,我仔细凝望着。我猜想,他们全都在三十岁到五十岁之间,但同时都有一种固定、永恒的气息。看得出来,他们还都有些胆怯,走在最后的那一对表现得尤为明显:他们牵手的样子看不出有什么柔情蜜意,而更像是在防范这个世界。他们在离我们几英尺的地方经过,看都没看一眼这车子。他们身后几码外,又走过来一个穿短裤和开领衬衫的年轻人;我看不出他是他们的头儿呢,还是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一阵长久的沉默。显然,得由我来处理这一切了。
“怎么了?”
她没回答。也许这个问题问得太宽泛了。
“他们怎么回事儿?”
“你怎么回事儿?”
这回答有点牛头不对马嘴,更何况她的语气还那么尖酸刻薄。我硬着头皮继续问下去。
“那小伙子是跟他们一道的吗?”
沉默。
“他们是社区内照顾病员还是什么呀?”
维罗妮卡突然松开离合器,我的头狠狠地撞上了座椅靠背。车子风驰电掣地冲向一个个“减速带”,绕了一两个街区,仿佛在参加一场超越障碍赛。她的换挡——或是说不换挡——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飙了大约四分钟后,她把车子拐进一处停车场,停车时前右轮一直开上路缘,然后又弹了下来。
我发现自己在暗自思忖:玛格丽特一向是个循规蹈矩的驾驶员。她不仅开得很安全,而且善待车子。想当初,我上驾驶课时听教练讲过,换挡时压松离合和推拉变速杆的动作应该十分轻柔,乘客几乎感觉不到才行,乘客的头部甚至不会偏离脊柱一厘米。我对此印象很深,每次别人载我时我都会留意司机换挡的动作。要是我和维罗妮卡一起生活,一定得常年和脊椎治疗师打交道。
“你就是不明白,对不对?以前从没明白过,以后也永远不会明白!”
“你说这话一点儿用都没有。”
就在这时,我看到他们——鬼知道是什么人——正朝我们这边走过来。看来这就是刚才这场生死时速的目的:重新占据在这群人前方的位置。我们旁边是一家商店和一家自动洗衣店,街对面有一家酒吧。徽章男——我终于想到他像什么了:“招客员”,就是那种一脸喜相地站在游园会摊位入口处、不停地劝你进去看长胡子的女人或是双头熊猫之类东西的家伙——他仍旧走在最前面,而另外四个正围着那个穿短裤的年轻人,所以他应该是和他们一起的。他可能是护工之类的吧。此刻我听见他说:
“不行,肯,今天不去酒吧。星期五才是酒吧之夜。”
“星期五。”小胡子重复道。
我发现维罗妮卡已经解开了安全带,正在开门下车。我正要照办时,她说:
“待着别动。”那口气像在吩咐一条狗。
酒吧还是商店的辩论还在继续着,这时有人突然注意到了维罗妮卡。粗花呢摘下头盔放在心口处,低头行礼;高低肩开始在那儿上蹿下跳;高个男放开了那个女人的手;那护工微笑着向维罗妮卡伸出手来。眨眼间她就身陷一个友好的埋伏圈中了。印度长相的女人此时握住了维罗妮卡的手,想去酒吧那人则把头靠在她的肩上。她看上去毫不在意。整个下午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笑了。我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但太多声音混在一起什么都听不清。过了一会儿,维罗妮卡转过身来,我听到她说:
“回见。”
“回见。”有两三个人重复道。
高低肩又蹦了几下,高个子灿烂地傻笑着,大喊:“拜,玛丽!”他们跟着她走向车子,但发现副驾席上的我后马上停了下来。其余四个人开始拼命挥手道别,而粗花呢则大胆地往我这边走了过来。他一只手还捧着头盔放在胸前,把另一只手伸进车窗来,我跟他握了握手。
“我们要去商店。”他一本正经地告诉我。
“你们要去买什么?”我也同样一脸严肃地问道。
他吓了一跳,随即考虑了一会儿。
“我们需要的东西。”他终于给出了答案。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又好意地补充道:“必需品。”
然后,他很正式地行了刚才那个小小的低头礼,转过身去,把沉甸甸别满徽章的头盔戴回头上。
“这人看起来不错。”我点评道。
但这时她正一手挂着挡一手向他们挥舞道别。我注意到她大汗淋漓。虽说天的确很热,但也没热到这份上。
“他们看见你都很高兴。”
我能看出来,不管我说什么她都不会回应的,而且她正满腔怒火——自然有我的份,可她同样也在生她自己的气。我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我正准备开口,突然发现她正冲向一道减速带,毫无减速的迹象;我突然想到这时说话很可能会把舌头根给咬下来,于是一直等到我们安全驶过后才开口:
“我想知道那人到底有多少个徽章。”
沉默。减速带。
“他们都住在同一座房子里吗?”
沉默。减速带。
“这么说酒吧之夜是星期五。”
沉默。减速带。
“对了,我们确实一起去了敏斯特沃斯。那天晚上还有月亮。”
沉默。减速带。现在我们又开回大路上了。没记错的话,从这儿到那个车站之间只有平整的柏油碎石路而已。
“这一带很有意思。”我觉得激怒她也可能会有点效果——管他什么效果都好。把她视为保险公司,那纯属过去时了。
“对,你说得没错,我是该早点回头。”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那天能和你共进午餐。”
“斯蒂芬·茨威格的作品你有哪些特别推荐的吗?”
“现在胖人越来越多了。肥胖现象,这算是现在和我们年轻时相比的一大变化了,对吧?我可不记得在布里斯托尔时有多少胖子。”
“那个看上去傻乎乎的家伙为什么管你叫玛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