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吃意大利面。”她说。
还好,至少还不是奚落。
我看菜单的时候,她就继续看她那本书。从桌子望过去,可以看到外面自动扶梯纵横交错,人流上上下下,在匆忙购物。
“我坐火车来的时候,记起你跳舞的情景。在我房间里。在布里斯托尔。”
我本以为她会反驳我,或含沙射影地讽刺一下我,但她仅仅说:“你怎么就记起了那件事呢?”现在进一步证实她对我没有恶意,我开始觉得自信又恢复了。这次,她穿着更时髦,头发也服帖,好像没有那么灰白。不知怎的,在我的眼中,她看上去既像二十来岁又像六十来岁。
“嗯,”我说,“这四十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她看着我。“你先说。”
我把我的人生故事告诉了她。那个我告诉自己且站得住脚的版本。她问起“我曾见过的你的那两位朋友”,她似乎已记不起他们的名字。我告诉她我如何与科林和亚历克斯失去联系,我一边和她讲起玛格丽特、苏茜以及当了祖父,一边努力将玛格丽特“水果蛋糕怎么样?”的絮絮低语从脑子里赶走,我谈到了我的工作、退休以及退休之后的充实生活,还有我的寒假——今年我打算换个地方,到大雪纷飞的圣彼得堡去——我想让自己听上去日子过得心满意足,但又不至于洋洋自得。就在我兴冲冲地讲我的孙辈的时候,她突然抬起头,一口喝完咖啡,把钱往桌上一放,呼地站了起来。我正准备去拿我自己的那份钱时,她开口道:
“不,你坐着,把东西吃完。”
我决计不做任何可能冒犯她的事,于是便坐了下来。
“那么,下面轮到你了。”我说道。意思是:该她开讲她的人生故事了。
“轮到干吗?”她问道,但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她就走掉了。
是的,我知道她做了什么。她跟我待了一个小时,却没有吐露任何有关她自己的事情,更不必说秘密了。她住在哪儿,过得怎样,有没有跟人同居,有没有孩子,对这一切她守口如瓶。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个红玻璃戒指,散发着神秘莫测的光芒,就像她本人一样难以捉摸。但我一点儿都不介意。真的,我发现自己就像个第一次约会的毛头小伙子,趁没犯下大错赶紧逃之夭夭。当然,根本并非如此。初次约会之后,你不会坐在火车上,大脑中充溢着四十年前你们性生活的种种,那些被遗忘的记忆。当时,我们是多么迷恋对方;她坐在我的大腿上,感觉是那么轻盈;我们的性生活是如何令人兴奋;尽管我们没有“完全性行为”,但是,爱抚、温存、坦诚、信赖——这一切尽数在焉。我毫不在意有没有“高潮迭起”,毫不在意那次送她回家后那阵阵不可抑制的自慰,毫不在意躺在床上孤枕难眠,那时只有浮想联翩和迅速回潮的勃起。当然,这一逆来顺受也源于我的害怕:害怕怀孕,害怕说错话做错事,害怕自己无法处置极度的亲密。
随后的一个星期,波澜不惊。我重新扎好遮帘,除去水壶污垢,修补一条旧牛仔裤的裂口。苏茜没打电话给我。而玛格丽特,我知道,她会一直沉默,除非我主动联系她。可是,她在期待什么呢?奴颜婢膝的道歉?不,她并不热衷于惩罚;她总会接受我悔恨的笑容,然后把这当作是对她大智慧的肯定。但这次也许并不尽然。事实上,在一段时间内我可能不大会见到玛格丽特。内心中,我隐隐不待见她,直想远离她。刚开始,我也不能理解自己的这种情绪:是她告诉我我现在得靠自己了。可是,我又想起了很久以前,我们结婚早些年的时候,办公室有个小伙子组织了次聚会,邀请我去参加,但玛格丽特不想去。在聚会上,我和一个女孩调情,她也和我眉来眼去的。好吧,不仅仅是打情骂俏,虽还不至于发生关系甚至连前奏都不是——但我一清醒过来就断然中止了。然而,这让我既激动又愧疚。现在我意识到,我又在经历这种情感纠葛了。我花了点时间才把这件事理顺头绪。最后我告诉自己:是的,你对二十年前离婚的前妻心怀愧疚,对你四十年没见的女朋友念念不忘,兴奋难当。谁能说余生没有惊喜呢?
我不想给维罗妮卡压力,想着这次要等她来联系我。我勤查收件箱。当然,我不指望她热情迸发,但也许希望她会发一条礼貌周全的消息,告诉我阔别多年再见还是很愉快的。
唉,也许,这次见面不甚愉快。也许她出去旅游了。也许她的服务器坏了。是谁说人要永怀希望和信念?看到报纸上所谓“黄昏恋”的故事时,你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难道不是经常是养老院里孀居或鳏居的怪老太太、怪老头,咧着镶着假牙的嘴,牵着患有关节炎的手走在一起?他们还像年轻小情侣那样卿卿我我,说些什么“我一见到他/她,就知道他/她是我的人儿”之类的话。一方面我总是被感动得一塌糊涂,想要为此欢呼;但另一方面总是谨慎而困惑:那种玩意儿为什么还要再来一遍?你难道不知道一朝被蛇咬,下次再被咬吗?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非常反感我自己的……什么来着?墨守成规,毫无想象力,预见失望?此外,我觉得起码我还没到戴假牙的地步。
那天晚上,我们一干人来到敏斯特沃斯探寻赛文潮。维罗妮卡和我一起去的。原来记忆肯定把这个抹去了,但现在我知道这是事实,她是跟我在一起。我们坐在湿淋淋的河边一块湿漉漉的毯子上,十指紧扣。她还带了一瓶热巧克力。真是纯真年代啊。月色溶溶泻下,照在滚滚涌来的潮汐上。人们欢腾雀跃,惊呼其到来,惊叹其退散,随后便随着交相错杂的手电筒灯光融入沉沉夜色中。只有我与她谈论着世间的事情有时是多么不可思议,除非你亲眼目睹,否则有些事情你压根就不会相信。我们思绪万千,甚至有些严峻深邃,而不是狂喜兴奋。
至少,那是我现在的记忆。不过,你要是在法庭上盘问我,我怀疑自己能否对答如流,自圆其说。
“可是,你说这段记忆被压抑了四十年?”
“是的。”
“只是在最近才浮现脑海?”
“是的。”
“你能解释为何它会浮现脑海?”
“其实,恐怕不行。”
“那么,让我这样跟你说吧,韦伯斯特先生,这整件事情都是你虚构出来的,无非是想为你对我的委托人日益萌生的情愫辩解,法庭理应了解,对这一假定前提,我的委托人感到非常厌恶。”
“是的,也许是这样的吧。可是——”
“可是什么呢,韦伯斯特先生?”
“可是,我们这一生当中不会爱上很多人。一个,两个,三个?有时候,当你意识到的时候,已为时太晚。除非那个时候还不见得太迟。你读过那个巴恩斯特珀尔养老院里的黄昏恋故事吗?”
“哦,韦伯斯特先生,请千万别把煽情的文学作品搬到这里来。这里是法庭,我们用客观事实说话。这一案例究竟说明了什么客观事实呢?”
我只能回答说,我认为——我做理论推断——某些事情——别的事情——曾一度发生在了记忆身上。这么多年来,你伴随同样的循环、同样的情感、同样的事实活了下来。我按下标着艾德里安或维罗妮卡的按钮,磁带转动了起来,那平常的东西便缓缓卷出。这一件件事情再次确证了我的种种情绪——憎恨,委屈,释怀——反之亦然。好像没有办法触及其他任何东西;此案已告了结。这就是你想追索确凿证据的缘由,即使最后证明它矛盾百出。但是,甚至到了后期,假如你对这些久远的人和事的情感改变了,那又如何呢?我那封恶心透顶的信让我深深悔恨。维罗妮卡对她父母去世的描述——是的,甚至是她父亲的去世——深深地触动了我,远非我能想象。我内心对他们——还有她——滋生了新的同情。后来,不久之后,我开始忆起遗忘了的往事。我不知道对此是否有科学的解释——新情感状态重新打通堵塞的神经通道。我所能说的就是它确然发生了,而且令我惊讶不已。
唉,就这样——管他什么头脑中的出庭律师——我给维罗妮卡发了封邮件,提议再见一面。邮件中,我为上次只顾自己滔滔不绝地说话而深表歉意。还想多听她说说她的生活和家庭。下几周某一天我得去伦敦。她是不是想在老时间老地方见呢?
以前的人们,是怎么忍受等待信件的漫长日子呢?我猜想,那时,等上三周邮差的感觉,应该和现在花三天等一封电子邮件的感觉差不多。三天能有多长?长到让你最终收到回复时足以欣喜若狂。维罗妮卡甚至没删掉我邮件的标题——“嗨,还是我!”——而此刻这竟让我觉得很迷人。不过她应该没生气,因为她同意了和我再见次面:时间是一周后的下午五点,地点在伦敦北部一个我不熟悉的地铁站。
我发现自己坐立不安。谁能不这样呢?诚然,她没写“带上过夜的衣服和护照”云云,但我的生活似乎颇为狭隘,少有变奏曲,着实可怜。这次,我的第一反应还是打电话给玛格丽特;不过仔细考虑后我又改变了想法。说到底,玛格丽特不喜欢意外。她以前是——现在依然是——那种习惯按计划办事的人。怀上苏茜前,她坚持监测自己的受孕周期,并据此决定最佳做爱时间;有时这会让我“性”奋期待,而其余时候——事实上是大多数时候——效果适得其反。玛格丽特绝不会跟你定下个神秘的约会,约在某条偏远的地铁线上见面;相反,她会跟你约在帕丁顿站的大钟下碰头,而且必然有个明确的目的。不过你得明白,那时我也不是说不想这样过日子。
接下来的一周,我想重新打开有关维罗妮卡的回忆之门,但什么也没想起来。也许是我太心急,给了大脑太大的压力。于是我只好退而求其次,在脑海中一遍遍循环播放那些我还记得的画面:熟悉的旧景以及最近的新貌。我检视所有的场景,扳着手指反复把玩,看看它们现在是否有了不同的意味。我开始回头细细审视年轻时的自己。自然,我那时很傻很天真——谁又不是呢?但我不会去夸大这些缺点,因为那样不过是在变相抬高现在的自己罢了。我尽量做到实事求是。我与维罗妮卡的关系,这多年以来我一贯保持的印象,即是我当时所需要的。那颗年轻的心遭到了背叛,那副年轻的身体被肆意玩弄,那个初出茅庐的青年被屈尊对待。当我蓄意宣称历史不过是胜利者的谎言时,老乔·亨特是怎么说来着?“只要你记住,它也是失败者的自欺欺人。”事关个人生活时,我们有多少人还记得这句话呢?
无视岁月流逝的人说:四十岁算什么,五十岁是你的黄金期,六十岁是新一轮的四十岁,诸如此类。我深知:既有客观时间,又有主观时间;主观时间乃是你戴在手腕内侧、紧靠脉搏的时间。而这一私人时间,即真正的时间,是以你与记忆的关系来衡量的。因此,当这件奇事发生时——当这些新的记忆突然向我袭来时——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回转,那一时刻仿佛江川倒流。
可想而知,那天我到得太早了,于是我提前一站下了车,拿了份免费报纸,找了张长椅坐下读了起来——或者说,一动不动地死盯着报纸。然后我又乘车坐到下一站,自动扶梯将我送至售票厅,我步入伦敦市内一片不熟悉的地区。过检票口时,我看见一个特别的身形,那站姿也很独特。她掉头就走,我立马跟了上去,经过一个公交站,走进一条小街。她打开停在那儿的一辆车,我坐进了副驾席。转头看时,她已经在发动车子了。
“还真巧,我也有辆波罗。”
她没反应。我不该感到惊讶。据我所知,我记忆中的维罗妮卡开车时是绝不会聊天的。我也不会——不过我知道不必解释。
那天下午还是很热。我摇下我这边的车窗,她看了过来,皱了皱眉。于是我关上了车窗。哦,算了,我对自己说。
“那天我在想咱们是什么时候去塞文河观潮的。”
她没回应。
“你还记得的吧?”她摇了摇头。“真的忘了?咱们当时有一大群人,在敏斯特沃斯那里。那天的月亮……”
“在开车。”她说。
“好的。”既然她想那样,好吧。说到底,这是她的远征。我闭上嘴,转头看向窗外。便利商店,廉价餐馆,投注站,一干人在一台提款机前排队,几个女人,衣服的接合处凸露出片片肥肉,一大片垃圾,一个大喊大叫的疯子,一个肥胖的母亲领着三个肥胖的孩子,各种肤色各个人种的面孔:一条五花八门的大街,典型的伦敦景观。
几分钟后,我们开到了一片豪华别墅区。独门别墅,屋前花园,傍山而立。维罗妮卡熄火停车。我暗想:好吧,这是你的游戏——我就等你来设置规则吧,管他什么呢。但我心里也在隐隐骂道:就因为你又有当年摇摆桥上那种心情了,我就得委屈自己乖乖按你说的来?操他的,老子才不干!
“杰克兄可好?”我问道,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这次她可不能再拿“在开车”来搪塞我了。
“老样子。”她答道,看都没看我。
好吧,这在哲学上是不言而喻的,就像以前和艾德里安一起时我们常说的那样。
“你还记得……”
“等一下。”她打断了我。
很好,我想。先是碰面,再是坐车,现在是等候。接下来是什么呢?购物,做饭,吃喝,接吻,手淫,上床?我深怀疑虑。可是,我们,一个秃头男人和一个长着短髭的女人,并肩而坐,我突然明白了我本该马上想到的事情。我们两人中,维罗妮卡其实要更紧张一些。不过,虽说我是因为她才紧张,她却显然不是因为我而紧张。我充其量不过是某种轻微而必需的刺激物罢了。可为什么必须是我?
我坐着干等。要是没把那张免费报纸落在火车上就好了。真纳闷为什么我自己不开车过来。可能是因为我不清楚这里停车的规矩吧。我想喝水。还想撒尿。我又把窗摇了下来,这次维罗妮卡没反对。
“看那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