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防雨夹克的口袋里掏出一只信封,交给了我,转身离开。
我回家后,又翻看一遍发给她的邮件。没错,我确实没有提出过要见面。好吧,至少没有说过那么多。
不禁想起我看到屏幕上显示出“血腥钱”这三个字时自己的第一反应。我告诉自己:没人死了呀。我只想到了维罗妮卡和我自己。根本没有顾及到艾德里安。
我还想起来另一件事:玛格丽特关于两类女人——棱角分明的女人和神秘的女人的理论中,或者,更确切地说,在第二部分关于男人只可能被其中一类女人吸引的问题上,存在一个错误,或者说是统计上的纰漏。对我而言,维罗妮卡和玛格丽特都很有吸引力。
我记得在我青春期将要接近尾声的一段日子里,内心经常会因为各种冒险刺激的念头而陶醉不已。幻想长大以后这些得以一一实现。我要去冒险,探索,发现,邂逅一个个不同的她。我要像小说中的人物那样生活,过完一生。至于哪些人物我却不甚了了,唯一确定的是激情和危险,狂喜和绝望(更多的是狂喜)会悉数到场。不过……是谁说的“艺术就是对渺小生命的放大”?在我将近三十岁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我的冒险精神早已渐行渐远。我绝不会追随青春期的种种梦想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开始料理自家的草坪,享受自己的假期,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
但是,时间啊……时间先安顿我们,继而又迷惑我们。我们以为自己是在慢慢成熟,而其实我们只是安然无恙而已。我们以为自己很有担当,其实我们十分懦弱。我们所谓的务实,充其量不过是逃避,绝非直面。时间啊……给我们足够的时间,我们论据充分的决定仿佛就会摇摇欲坠,我们的确信不疑就成了异想天开。
维罗妮卡给我信之后的一天半时间里,我一直没有打开它。我等着,因为我知道她猜我应该不会等待,她希望我在她淡出视野之后马上用拇指揭开封口。可是,我知道信封里不可能装有我想要的东西:比如,行李寄存箱的钥匙,以便我找到艾德里安的日记。同时,我对她一本正经地宣称不应看别人的日记深表怀疑。我相信她烧掉日记,并不是为了维护那些草率建立起来的道德规范,而是要惩罚我在遥远的过去犯下的种种过错和失误。
她提出跟我见面,这件事一直困扰着我。为什么不通过皇家邮政呢,她不就能躲过一次不悦的会面吗?为什么要面对面?难道是因为她想看看我这些年的变化,即使这会让她不寒而栗?我深表怀疑。我又仔细回想了我们在一起的那十分钟——见面的地点,坐过的长椅,双方都想完事走人的焦虑,聊过的只言片语以及彼此的心照不宣。我最终得出了结论:如果她约我见面不是为了要做什么的话——不是为了交给我这封信——那就是为了跟我说什么,也就是她烧掉了艾德里安的日记。为什么选择在灰暗的泰晤士河畔说这些话?因为她能矢口否认。她不想把打印的电子邮件作为确凿的证据啊。如果她可以谎称是我提出了见面,那么说她否认自己曾承认犯了纵火罪也绝非是歪曲事实。
得出这个初步性的结论后,我一直等到吃晚饭的时候才拿出信封,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信封上没有我的名字:也许是更便于否认?我当然没有给他。我甚至根本就没有见过他。他不过是个邮件害虫,幻想狂,一个秃头的网络跟踪狂。
从带状的灰色阴影以及第一页的黑边这样的细节中,我看出这还是一份影印件。她怎么回事啊?难道她根本没有经手真正的手稿?然后我注意到上端的日期以及手写笔迹:这是多年前我亲手写的。“亲爱的艾德里安”,这是信的开头。我一口气读完了这封信,然后站起身,拿起酒杯,把红酒倒回酒瓶里,酒溅了一地。然后又倒了一大杯威士忌。
我们多久才跟别人讲述自己的人生故事?我们又是多久会对其调整、修饰,甚至巧妙地删剔?年岁越大,周围挑战我们的讲述的人就越少,很少有人会提醒我们,我们的生活未必是我们自己的生活,而仅仅是我们讲述的关于人生的故事。是讲给别人听的,但是——主要是——讲给自己听的。
亲爱的艾德里安——不妨说,亲爱的艾德里安、维罗妮卡(贱女人,你好,欢迎读这封信),
嗨,你们俩还真是天生一对,我祝愿你们无比快乐。希望你们缠绵相守,以给双方造成永久伤害。我希望你们后悔那天我介绍你们认识。而且,我希望,在你们分手之际——你们最终必定分手——我给你们六个月时间,不过由于你们两人的虚荣心作祟,则可持续一年,我诅咒你们诸事不利——留给你们的是一生的凄楚,它会一点点毒害腐蚀你们往后的关系。我隐隐希望你们有个孩子,因为我坚信时间是复仇大王,没错,将报复施予一代代后人。不妨看看伟大的艺术吧。可是,报复必须有的放矢,那就是你俩(你们当然不是什么伟大的艺术,不过是漫画家的信手涂鸦)。所以我又不希望你们那样。倘若让某个无辜的胎儿发现它原来是你们俩的崽子——请原谅这一陈词滥调——让它遭受这样的痛苦,那未免太不公平。所以,维罗妮卡,千万别忘了给他那细小的鸡巴套上杜蕾斯。或许你还没有让他越过雷池一步?
好了,客套话也说够了。我再给你们俩奉上几句真心的忠告。
艾德里安:你当然已经知道她是如何玩弄男人于股掌之上了——不过我估计你当初对自己说,她是在与自己的原则做斗争,而你作为一个哲学家,可以用你的灰细胞帮助她克服困难。如果她到现在还没有让你长驱直入,我建议你跟她一刀两断,而她就会带着一袋三个的避孕套、穿着湿漉漉的灯笼裤来到你家,猴急猴急地向你投怀送抱。可是,玩弄男人于股掌之上也是个隐喻:她会操纵你的内在自我,而将自己从你那里撤出来。我把精确的诊断留给精神病医师们来做——根据一周七天可能稍有不同——而只是注意到她根本不会考虑他人的感觉或情感。甚至她母亲也告诫我提防她。如果我是你,我会向她母亲问清楚她曾经所受的创伤。当然了,这些你都要背着维罗妮卡偷偷做,因为,嗬,那女孩是个控制狂。哦,对了,她还是个势利眼,这点想必你已了解,她嫁给你是因为你的名字后面即将拥有剑桥大学文学学士头衔。还记得你曾经多么鄙视“杰克兄”以及他那群爱赶时髦的朋友吗?是不是现在渴望跟那种人一起混?不过不要忘了:假以时日,她一定会瞧不起你的,就像她瞧不起我那样。
维罗妮卡:你们的联名信很有趣。信里充斥着你的恶毒和他的一本正经。真是天生一对。你卓越的社交才能跟他的博学多才真是绝配。但是不要以为你能像征服我(暂时地)那样征服他。我知道你的惯用伎俩——孤立他,切断他和朋友们的往来,从而完全依赖你,等等,等等。也许短时期内会奏效。可是长远看呢?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在他发现你是个无聊鬼之前,你能不能怀上他的孩子。即使你真的把他搞定了,你就等着一辈子都有人来纠正你的逻辑,早餐桌边学究迂腐的谈话,以及在用餐时对你那装腔作势的样子哈欠连连吧。现在我是不能把你怎么样,可是时间会有所作为。时间会说明一切。它永远都会的。
恭贺佳节,祝愿酸雨降临在你们俩油光闪闪的头上。
托尼
我发现威士忌可以使人清醒,还能缓解疼痛。如果喝够量的话,又能把人灌得很醉。我把这封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无法否认自己的作者身份或是其丑陋粗俗的内容。我唯一能申辩的是,它的作者是曾经的我,而非现今的我。说实话,我第一眼都没有认出这封信竟然出自我之手。好吧,也许是我在自欺欺人。
刚看完信,我先是想到自己先前的形象:易怒,善妒,邪恶。以及我企图破坏他们关系这一行为。至少在这件事上我很失败,因为维罗妮卡的母亲向我保证说,艾德里安在人生的最后的日子里过得很快乐。倒不是说她的保证让我释怀。曾经年少的我回头来惊醒现在年老的我,让我明白过去或现在的自我呈何等模样,或有时能呈何等模样。而且,就在最近我才发现,我们人生的见证者日渐减少,我们的基本证据也随之消减。如今我手里握着的正是关于我过去的十分不愉快的见证。要是维罗妮卡烧掉的是这份文件,那该多好啊。
我随即想到了她。但想到的并不是她初读此信时的感受——稍后我回头再讲这点——而是她为什么把信又给了我。当然不排除她想借此来说明我有多混蛋。但我认为不止如此:鉴于我们目前的僵局,这也是她的策略之举,是对我的警告。假如我为了搞到日记而在法律上小题大作,她就会奋起自卫。我就成了自己道德品行的见证者。
然后我又想到了艾德里安。我那位自杀身亡的老朋友。这是他收到的我寄给他的最后一封来信。信中对他的人品大肆诽谤,企图毁坏他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恋爱。当我写下那句“时间会说明一切”的时候,我低估了,或者说是误判了一个事实:时间不是在报复他们,而是在报复我。
最后,我记起曾寄给艾德里安一张明信片,那是对他来信的永久回应。装酷地说什么一切均好,老兄。明信片上印的是克利夫顿悬索桥。每年都有一些人从这里投河自尽。
第二天清醒的时候,我重新思考了我们三个人的关系,思考了时光里的许多悖论。比如:年少敏感的时候,我们最容易伤害别人;心中激情渐退、棱角不再尖锐、更加懂得保护自我并学会承受伤害的时候,我们步履也愈加小心谨慎。现在我或许不会让维罗妮卡好过,可我绝不会伤得她体无完肤。
回溯往事,他们告知我他们的恋爱关系,这并非残酷。只是时间不巧,看起来好像是维罗妮卡一手策划的。我为什么要表现出很愤怒呢?因为受伤的自尊、考前的压力、孤立感?这些全都是借口而已。不,我此刻没有感到耻辱,或者愧疚,而是我生命中很少有过的、比前两者更强烈的感觉:悔恨。这一感觉更复杂、更纠结、更原始。其基本特点是:无可奈何——时间已流逝,伤害已造成,无法弥补了。尽管如此,四十载光阴过去,我给维罗妮卡发了封邮件,为我的信深表歉意。
而后,我想到更多的是艾德里安。从一开始,他就比我们其余人看得清楚。当我们沉溺在年少说愁的情绪里,想象着我们每天的不满是对人类境况的原始反应时,他就已经比我们看得远、想得深了。而且他对生命的感触也更鲜明——或许甚至更特别,尤其当他认为生命得不偿失,划不来的时候。和他相比,我总是稀里糊涂,未能抓住有限的机会,从生活中多多吸取教训。我安于现状,整天就围着生存琐事打转:得过且过,一年年的时光就这样流走了。用艾德里安的话说,我听天由命,随波逐流,放弃了审视人生。所以,生平第一次,我开始对人生——我的全部人生——心怀悔恨:一种介于自我怜悯和自我憎恨之间的感觉。我失去了年轻时代的朋友们。失去了妻子的爱。放弃了曾经的抱负。我一心希望生活不要过多烦扰我,并且最终如愿——可这是多么可怜啊。
中等就好,自从离开校园,我就一直这样。上大学时,工作后,中等就好;友谊、忠诚、爱情,中等就好;性,毫无疑问,中等就好。几年前,一项关于英国驾驶员的调查表明,参与调查的人中有百分之九十五的人认为自己的车技“中等偏上”。可根据平均数定律,我们绝大部分人注定平凡。这么说并不能带来任何慰藉。中等就好,这一短语不断在耳畔回响。生命平庸;真理平常;道德平凡。维罗妮卡再次见到我的第一反应就是指出我头发没了。这是其中最微小的例子。
她给我的道歉信回复道:“你就是不明白,你知道吗?你从来都没明白过。”我几乎无从抱怨。即便是我发现自己泱泱地希望她在回信的两句话中哪怕有一句用了我的名字。
我很想知道维罗妮卡是怎么搞到了我的信。难道艾德里安在遗嘱里把一切都留给了她?我甚至都不清楚他有没有立遗嘱。也许他把我的信夹在日记本里,然后被她发现了。不,我思绪有点乱。如果我的信放在日记本里,那么福特太太肯定看见过它——那么她断然不会留给我五百英镑。
我很想知道,鉴于维罗妮卡故意完全鄙视我,为何还要回我的信。呃,也许,她并不鄙视我。
我很想知道,维罗妮卡是否因为杰克兄告诉我她的电邮地址而找他算账。
我很想知道,很多年前,她说的“感觉不对”是否仅仅只是出于礼貌。或许她那时之所以不想跟我上床,是因为她举棋不定的那段时间我们的性生活没有让她感到足够的快感。我很想知道,我在床上是不是很笨拙,很莽撞,很自私。如果不是的话,那又是怎样的呢?
我讲述着我和杰克的联系,艾德里安的日记,桥上的碰面,信的内容,以及我的悔恨,玛格丽特坐着,边听边吃乳蛋饼和沙拉,随后蘸着水果酱吃意大利奶酪。她把咖啡杯放回杯托,发出轻轻的撞击声。
“你不会还爱着水果蛋糕吧。”
“不,我没觉得自己还爱她。”
“托尼,我没在问你,那是个陈述句。”
我温柔地望着她。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了解我,即使这样还愿意和我一起用午餐。愿意让我一直讲自己讲个不停。我冲她一笑,毋庸置疑,她对那笑容熟稔无比。
“有时候我也是会让你惊奇的。”我对她说。
“你依然会让我惊奇啊。今天就让我惊奇了嘛。”
“是的,但我想让你惊奇的时候,是想让你看到我好的一面,而不是更加糟糕的一面。”
“我没有觉得你糟糕。我甚至都没觉得水果蛋糕很糟糕,尽管我承认我对她的评价从来都不会超过海平线。”
玛格丽特并没有洋洋得意;她也知道她无须指出我对她的忠告充耳不闻。我觉得她喜欢当一个善解人意的倾听者,也喜欢自己被提醒幸好跟我再无瓜葛了。我这么说并没有什么恶意。我觉得事实就是如此。
“我能问你件事吗?”
“什么时候都可以。”她回答道。
“你离开我是因为我的缘故吗?”
“不是的。”她说,“我离开你是因为我们两个人的缘故。”
我和苏茜相处得很好,我这个人喜欢一遍遍地重复。我很乐意在法庭上做此陈述。苏茜三十三了,也可能三十四。对,是三十四。自从我坐在市政厅橡木雕饰的第一排位子上充当见证人之后,我们就没有过任何争吵。我记得那时我就在想将她“休”掉——或者,更准确地说,把我自己“休”掉。义务已尽,独生女儿看起来只是婚姻暂时的避风港湾。现在你要做的就是不要患上老年痴呆症,并且记住把你所有的钱全留给她。你完全可以比你的父母做得更好嘛,要死的时候,得让这笔钱能真正为她所用。这倒是个开端。
假如我和玛格丽特还在一起,我可不敢说她一定会准许我成为一个溺爱孙子的爷爷。玛格丽特更有用,这一点倒也不奇怪。苏茜不想把孩子留给我,因为她觉得我没那个能力,尽管换尿布之类的事情都是我做的。“等卢卡斯长大一点了,你可以带他去看足球赛。”有一次她这么跟我说。哦,台阶上的外公眼睛里结满眼屎,引导小家伙进入足球的神秘世界:如何讨厌穿不同颜色T恤的人,如何假装受伤,如何把鼻涕甩在球场上——小子,看呐,按住一个鼻孔,然后把那绿乎乎的玩意儿从另一个鼻孔轰出来。在懂得人生真谛之前,如何虚度最美好的年华。哦,说对了,我可是盼着把卢卡斯带入足球的世界呢。
可是苏茜没注意到我不喜欢足球——或者说是不喜欢现在的足球。她对感情很实际,她就是这样的人。这一点跟她妈一样。所以她并不关心我真实的感受。她宁愿假设我怀有某些情绪,然后按照那一假设行事。某种程度上,她认为离婚的问题在我。如是:既然她母亲做了所有的一切,那很明显,离婚全是她父亲的错。
性格会随着时间而发展变化吗?在小说里,当然会:否则就没啥故事可讲了。可生活里呢?我有时候很想知道。我们的态度和观点会变,我们会有新的习性和怪癖;可那不一样,更像是装饰。或许性格和智慧一样,只是性格成型得要晚一些:二十岁与三十岁之间。从那之后,我们基本上就定型了。我们就只能靠自己了。假如是这样,那便能解释许多人生,不是吗?而且还可解释——不知这字眼是否太宏大——我们的悲剧。
“累计的问题。”艾德里安写道。你把钱押在一匹马身上,它赢了,你把赢的钱又加注在下一场比赛的马身上,如此下去,你赢的钱就不断增加。可是你的损失也会如此吗?在赛马场上当然不会——在那儿,你损失的是你原来的赌注。但在人生中呢?或许,生活与赛马场的规则不一样。你赌定一段恋爱关系,失败了;你继续下一段关系,又失败了:或许,此时你失去的就不只是两个减法的简单相加,而是赌注的相乘了。不管怎样,人生的感觉就是这样的。不只是加法或减法。是损失或失败的累计,相乘。
艾德里安的文字片段里也涉及到了责任问题:是否有一条责任链,或者是否我们把这个概念狭隘化了。我赞成把责任概念狭隘化。对不起,不,你不能因为你有或没有兄弟姐妹,或者你的基因,或者社会,或者不管什么,而去责怪你那死去的父母——在通常情形下,你不能这样干。从一开始你就得秉承一个观念,即你自己是你唯一的责任,除非有强有力的证据证明事实相反。艾德里安比我聪明许多——在我用常识的时候他用逻辑——可我想,最终,我们多少有点殊途同归。
这倒不是说,我可以理解他笔下的一切。我盯着他日记里的那些方程式,百思无解。不过,说实在的,我从来就不擅长数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