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所料,维罗妮卡讨厌自己被当作保险公司来耍。我将省去我们冗长的你来我往,直奔实实在在的主题。我收到马里奥特夫人的一封来信,信中附了一份她称为“争议文书片断”的文件。她希望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我可以悉数拿到遗产。我觉得这说明接下来充满希望。
这一“片断”其实是某份片断的影印件。可是——即使在四十年之后——我也知道它是真迹。艾德里安用独特的手写方式写下了古怪的斜体“g”。不用说,维罗妮卡没有寄给我第一页或者最后一页,也没有说明这一页在日记中的位置——如果你还能称这些编了数字的段落为“日记”的话。以下是我所读到的:
5.4 累加赌注问题。如果人生是一场赌博,那么赌局采取何种形式?在赌马比赛中,累加赌注的形式是利滚利,一匹马赢得的赌金滚注到下一匹马上,如此循环往复。
5.5 那么,a)在多大程度上,数学公式或者逻辑准则可以用来表达人类关系?并且b)如果可以的话,整数之间可以放置什么符号?加号减号必然用得上;有时用乘号,当然,还有除号。可是这些符号是有限的。因而,一对全然失败的关系可以表示为亏损/减法,或者除法/减少,两者的总和都为零;而一对圆满的关系则可用加法和乘法表示。那么大多数关系呢?难道它们不需要用那些逻辑不通、求而无解的符号表示吗?
5.6 那么,你如何表达一个包含b,a1,a2,s,v五个整数的累加赌注呢?或 a2+v+a1×s=b?
5.7 或许,这样提出问题并列出累加赌注的方式是错误的?用逻辑规则解释人类处境只会遭遇自我挫败吗?当组成一条论据之链的每个链环用不同的金属铸成,每种金属的延展性各不相同的话,会出现什么情况?
5.8 或许,“链条”是个伪隐喻?
5.9 可是,假设它并非伪隐喻,那么,如果链条断了,责任应该归咎于哪一部分呢?是断裂部分的两端,还是环环相扣的整个链条?而何谓“整个链条”呢?责任又应该确定在什么范围内?
6.0 或许,我们不妨把责任范围缩小,分配得更精确一些。而且用传统的叙事术语来表达事物而非等式和整数。因而,比如,假使托尼
那份影印件——这一复本之复本——在此处戛然而止。“因而,比如,假使托尼”:页面底部,一行尾端。如果我当时没有马上认出这是艾德里安的笔迹,我也许会认为这份诡异奇绝的残简是维罗妮卡苦心制造出的赝品的一部分。
然而,我不愿想起她——能不想就不想。我只想专注于艾德里安以及他所做的事情上。我不知道怎样说才最好,但是,当我看着这份影印件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我是在审阅某份历史文件——尤其是一份需要详细诠释的文件。不,我只是觉得艾德里安仿佛又来到了这一房间,就在我身旁,呼吸着,思考着。
啊,他依然是那么的可敬可佩。有时候,我极力想象着致人绝命的颓丧,试图召唤出头晕目眩的黑暗,只有死亡,如同一束亮光,突然射进茫茫幽暗中:换言之,人生常态的对立面。然而,在这份文件中——仅仅依据这一页,我把它视为艾德里安对于他自杀行为的理性辩解——作者试图通过一束光来寻找一片光明。这样的解释言之成理吗?
我深信心理学家已在某地绘制了一幅测量智力与年龄关系的图表。那不是一幅智慧、实用性、组织能力、策略常识的图表——那些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模糊我们对事物的理解。那是一幅纯智力图表。我猜想,这幅图表将显示,我们大多数人的智力高峰处于十六岁到二十五岁之间。艾德里安的残简令我想起他在那一年龄段时的样子。每次我们聊天甚至争吵的时候,仿佛理顺思绪是他的天生所为,仿佛使用大脑就如同运动员使用肌肉一样自然天成。而且,正如运动员面对胜利之时,时常夹杂着自豪、怀疑和谦逊等奇特的情感——我赢了,可我是怎么赢的?凭自己?靠别人? 还是神助我也?——因此,艾德里安带着你踏上了他的思维之旅,仿佛他自己都不太相信这一路竟如此轻松惬意。他已然进入了某种优雅的境界——优雅而不排外。他让你觉得你与他同呼吸,共思考,即使你默默无语。我又产生了这种感觉,这一伙伴之谊,简直是太诡异了,此人虽已逝去,却仍然更具智慧,尽管我比他多活了几十年。
并不只是纯智力,还有应用智能。我发现我正在拿自己的人生与艾德里安的做比较。他拥有洞见内心并审查自我的能力;他拥有正确的道德观并将其付诸实践的能力;他拥有自杀时所需要的全身心的勇气。“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是这么说的;但是,艾德里安同时也关照自己的生命,掌控自己的生命,把握自己的生命——然后放手松开了它。我们——活着的人——有谁敢这么做?我们浑浑噩噩,我们被动等待,我们逐渐给自己垒起一座记忆之城。这也是一个累加赌注的问题,但不同于艾德里安所指的那样,我们只是简单地把生活叠加在一起。正如某位诗人所言,增加与增长相去甚远。
我的人生呢,是不断增长还是简单累加?这是艾德里安的文字碎片甩给我的问题。我的人生中有加法也有减法,可是又有几多乘法呢?一想到这个,我就心绪难宁,局促不安。
“因而,比如,假使托尼……”字里行间意蕴浓浓,尤其勾连起四十年前的那段时光;我或许发现,这寥寥数词包含或导致了我那位洞悉世界的老友的非难与批评。可是此时此刻,我听到这些词语带有一种更宽泛的指涉——指涉我的全部人生。“因而,比如,假使托尼……”在这一语域中,这几个词语其实自成一体,完全不需要在后面加上某个解释性主语从句。是的,的确如此,假使托尼看得更透彻,做得更决绝,秉承更加正确的道德观和价值观,不那么轻易屈从于他起初称之为幸福,而后谓之为满足的被动温和。假使托尼不胆小怕事,不指望通过别人的认同来获取自我认同感……诸如此类,通过这一系列的假设来推断出最终结论:因而,比如,假使托尼不是托尼。
然而,托尼就是托尼,过去是,现在还是,一个从固执己见中找到慰藉的男人。给保险公司寄信是这样,给维罗妮卡发电子邮件也是这样。你要是敢找我麻烦,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我坚持几乎每隔一周就给她发一封邮件,每封邮件用不同的口吻,从诙谐的告诫到“姑娘,学聪明点儿,别干蠢事!”到询问艾德里安写了一半的句子,到半心半意地询问她的生活。我希望,无论她在何时点击收件箱,都能感受到我的守候与等待;我希望她知道,即使她立马删除我的邮件,我也能觉察到这是她的所为,我毫不惊讶,更不会受伤害。我希望她知道,我就在那儿,一直等待。“时—间—在我这边,是的,没错……”我认为这不是骚扰;我只是在追求属于我的东西。随后,某天早上,我得到了答复。
“我明天进城,三点,摇摆桥正中间,不见不散。”
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认为她做每件事都会保持一定距离,她惯用的手法是请诉讼律师出面和保持沉默。或许她改变心意了。又或许是我真的激怒她了。毕竟,这一直是我的目的。
摇摆桥是泰晤士河上新架起的人行小桥,连接着北岸的圣保罗大教堂和南岸的泰特现代艺术馆。正式开放时,曾一度摇摆不定——可能是人流汹涌,众人的脚步所致,也可能是风力的影响,又或者是两个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总之,英国评论界对设计师和工程师们的冥行盲索给予了恰如其分的嘲讽。我倒觉得桥很美。我也喜欢它摇摆起来的样子。它似乎提醒我们,要不时看看脚下,是否站稳了。后来他们加固了桥梁,使它停止了摆动,但是这个绰号依然流传——至少目前是这样。我在想,维罗妮卡为何选择在那里见面?我还想,她会不会故意要我等她?她究竟会从桥的哪边过来呢?
事实上,她比我提前到了。我从远处一眼就认出了她,她那熟悉的身形和站姿。为什么某人的言行举止会久久留在脑中挥之不去呢?这实在令人费解。而她的姿势——让我怎么说才好?一个人能焦躁地站着吗?我不是说她两只脚交替着跳来跳去,而是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焦灼感表明她不愿在此久留。
我看了看手表。很准时,一分不差。我们看着对方。
“你头发都掉了。”她说。
“正常啊。至少说明我不酗酒。”
“我没说你酗酒啊。找个长椅坐下吧。”
她不等我回答就径直走过去。她脚步轻快,要想跟她并排走我就得小跑几步。为了不再助长她的嚣张气焰,我慢悠悠地跟在后面,一直走到一把长椅前。空空的长椅面对着泰晤士河。一阵侧风吹皱水面,我说不清这激起的涟漪究竟如何荡漾。头顶是灰蒙蒙的天空。游人稀稀落落;一个穿轮滑鞋的家伙从我们身后咯嗒咯嗒地滑过。
“为什么人们认为你酗酒?”
“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提到酗酒?”
“不是我提出来的。是你说我头发变少了。事实上,如果你是个嗜酒如命的人,酒精中的某种成分是可以抑制脱发的。”
“真的吗?”
“嗨,你见过秃顶的酒鬼吗?”
“我要是有空,就去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我看了看她,心想:你一点儿没变,可是我变了。然而,奇怪的是,如此针锋相对的谈话差点勾起了我的怀旧情结。差点。同时我在心里念叨:你这身打扮可真老气。她穿着一件俗不可耐的花呢裙子,一件寒酸的蓝色防雨夹克;河边的风把头发吹得蓬乱不堪。头发和四十年前一样长短,只是多出了不少银丝。或者,不妨说,是银发中夹杂着几丝原来的棕发。玛格丽特曾说过,女人常常犯的一个错误,就是不愿意换掉她们在最迷人时期的发型。当那发型不再适合她们的时候,她们也要再坚持很久,因为她们害怕一剪刀下去就什么都没了。用这个来解释维罗妮卡的心理似乎再合适不过了。也可能她只是不在乎。
“那么?”她问。
“那么?”我重复了一遍。
“是你提出见面的。”
“是我吗?”
“难道不是吗?”
“既然你这么说,那肯定就是我啰。”
“好吧,到底是还是不是?”她一边追问一边站起身子,没错,她的站姿就是很焦躁。
我故意不做任何反应。我没有劝她坐下,也没有跟着站起来。她想走就走呗——她要是想走,挽留也没用。她静静地凝望水面。她的颈部上有三颗黑痣——我是否还能记起它们?如今,每颗黑痣上都长出一根长长的汗毛,它们在光线下格外显眼。
这样很好,不谈琐事,不聊过去,不去怀旧。直奔主题。
“你可以把艾德里安的日记给我吗?”
“不行。”她果断拒绝,连看都没看我一眼。
“为什么不行?”
“我把它烧了。”
一想到她先犯下盗窃罪,后又犯下纵火罪,我的怒气直冲心头。可是,我告诫自己,应一如既往地将她视为保险公司。于是,我超然地问道:
“因为什么?”
她的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但我分辨不出那是微笑还是抽搐。
“别人的日记是不能随便看的。”
“你母亲肯定看过。你肯定也看过,所以才能决定寄给我哪一页。”她没回答。我换了一种策略。“对了,那句话接下来是怎么说的?就是那句:‘因而,比如,假使托尼……’?”
她耸了耸肩,皱了一下眉。“别人的日记是不能随便看的。”她重复着刚才的话,“不过,要是想看的话,可以看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