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讲不通啊。”
一阵沉默。我们吃着东西。过了会,玛格丽特用刀轻轻敲了敲我的盘子。
“这么着吧,假如依然是单身未嫁的维罗妮卡·福特小姐碰巧走进这家咖啡馆,就坐在我们的餐桌旁,那么,离婚已久的安东尼·韦伯斯特先生会作何反应呢?”
她老是一语中的,不是吗?
“我觉得我见到她不会喜出望外。”
我那一本正经的口吻引得玛格丽特不由一笑。“迷住了?开始卷起袖子,取下手表了?”
我满脸通红。你没见过一个六十多岁的秃顶老头脸红?哦,跟一个笨手笨脚、满脸粉刺的十五岁毛头小伙脸红没什么差别。而且,由于这种情况实属罕见,那脸红的人一下子跌回到了那段时光,那时生活不过是一长串的尴尬和难关,一个接一个。
“真希望我没告诉你。”
她拿起叉子,吃了一口芝麻菜西红柿沙拉。
“韦伯斯特先生,你确定你的胸中已没有——未曾熄灭的火苗了?”
“我确定。”
“那好,除非她跟你联系,我不再重提此事。把那五百磅支票兑了,带我去度个花钱不多的假,然后就此罢休。每人花个五十,我们就可以一路到达海峡群岛。”
“我喜欢你跟我打趣。”我说,“即使过了这么多年。”
她向我欠过身,拍了拍我的手。“我们仍然喜欢彼此,太好了。而且,我知道你也绝不会预订那假期出行,太好了。”
“只是因为我知道你是开玩笑罢了。”
她笑了。顷刻间,她看起来甚至有些许神秘。可是,玛格丽特不会装神秘,这可是“神秘女人”第一步。如果她想让我付两个人度假的钱,她肯定会说出来的。是的,我知道她确实是那样说的,但是……
但是不管怎样。“她偷了我的东西。”我说,也许语气中带着一丝抱怨。
“你怎么知道你想要那东西呢?”
“那是艾德里安的日记。他是我的朋友,过去的朋友。那日记是我的东西。”
“如果你的朋友想把日记交给你保管,他四十年前就可以留给你了,完全不必托给中间人,或者说是中间女人。”
“是的。”
“你觉得日记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是我的。”那一瞬间,我明白了我如此执著于要回日记的另一个原因。那日记就是证据;它是——它可能是——确凿证据啊。它可能打破记忆单调的重复。它可能会开启一些新的东西——虽说我还不知道那东西会是什么。“好吧,要想找,总是能够找出水果蛋糕住在哪儿的。故友重逢网,电话号码簿,私家侦探齐上阵。四处出击吧,按响门铃,打听你想知道的事情。”
“不。”
“引发了入室盗窃。”她眉飞色舞地说道。
“你在开玩笑吧。”
“那算了,当我没说。就像他们说的,除非你正视过去的事儿,要不没法儿继续自己的生活。但那就不是你了,是吧,托尼?”
“不是的,我可不这么认为。”我小心翼翼地回答。因为我也在想,心里呓语不算,我这话到底有几分真实。一阵沉默。餐盘清理掉了。玛格丽特总是能把我看得清清楚楚。
“你这么固执,真是太感人了。我想,我们上了这岁数,这不失为一个防止老年痴呆的好办法。”
“我可不觉得我二十年前会有不同的反应。”
“也许不会吧。”她示意买单,“不过,我来给你讲个卡罗琳的故事。不对,你不认识她。她是我在我们分手后交的一个朋友。她有过一任丈夫,两个孩子,还有一个她不放心的女工。她没疑神疑鬼,也没其他什么问题。大部分时间,那女孩彬彬有礼,孩子们也不抱怨告状。只是卡罗琳觉得她并不真正知道自己把他们托给了谁。于是,她咨询了一位朋友——一位女性朋友——不,不是我——问她有何建议。‘搜查她的东西。’她的朋友说。‘什么?’‘哦,你显然很紧张。等到她晚上出去,把她的房间看个遍,看看她的信件。换成是我,我就这么做。’于是,那位女工下次出去时,卡罗琳检查了她的东西。她发现了女孩的日记。她读了那日记,里面满篇皆是谴责,譬如,‘我简直是在给一头母牛干活’,‘那丈夫倒是挺好的——抓到他偷看我的屁股——而他老婆是个浑球婊子。’‘她知道她对那些可怜的孩子在做什么吗?’日记里确确实实说了一些很粗野很粗野的话。”
“那然后呢?”我问道,“那个女的有没有被炒?”
“托尼,”我的前妻回答说,“那不是这故事的关键。”
我点了点头。玛格丽特用信用卡的一角一项一项地划下来,核对账单。
这么多年她说的另外两件事是:其一,世上某些女人毫无神秘可言,之所以神秘是因为男人没法理解她们。其二,水果蛋糕们应该关进上面印有女王头像的锡盒里面去。想必当年布里斯托尔的生活细节,我也告诉过她了。
大约过了一周,杰克兄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了我的收件箱里。“这是维罗妮卡的电子邮箱,但不要说是我告诉你的。否则就有大麻烦了,很严重。记得那三只智猴的典故吧——邪恶之事勿视、勿听、勿说。总之,那是我的座右铭。湛蓝的天空,悉尼海港大桥之景,差不多吧。啊,我的黄包车到了。祝好,约翰·福特。”
我很吃惊。我本想着他不会帮忙。但是对于他和他的生活我又知道多少呢?只能从很久以前一个糟糕的周末推断出点什么。我一直认为,他那良好的出身和教育使他比我更有优势,时至今日,他仍不费吹灰之力保持着这优势。我记得艾德里安曾说过,他在某份大学生杂志上读到过杰克的故事,却没想过会见到他(但他也没指望和维罗妮卡交往)。随后,他用一种不寻常的刺耳口吻补充说:“我痛恨英国人以一种不严肃的方式对待严肃之事。”我从来不知道——因为愚蠢的我从来没问过——那依据是什么。
人们说,时间会看清你的面目,是不是?也许时间已识破了杰克兄,并因他的放浪形骸而惩罚了他。现在,我开始详细阐述维罗妮卡哥哥与众不同的人生,在学生时代,他的人生记忆熠熠生辉,充满幸福和希望——确实,那正是他的人生达到和谐状态的一个时期,是我们都渴望达到的状态。我想象着毕业后,杰克靠裙带关系进入一家大型跨国公司。我想象着他起步良好,然后,几乎在不知不觉间,不那么好了。一个好交际的家伙,举止优雅,但却少了点锋芒和干劲,这个世界变幻莫测,需要的正是锋芒。在信函或是交谈中,那些愉快的结束语片刻之后不再世故老练,而是显得笨拙无能。尽管他并没有被解雇,但显然已被建议提前退休,偶尔临时打打杂。他可以当个巡回名誉领事,在大城市支援当地人,在小城市调解纷争。因此他重塑了人生,找到了某种貌似合理的方式,把自己包装成了一个成功人士。“悉尼海港大桥之景,差不多吧。”我想象他带着手提电脑到可以用Wi-Fi无线上网的露天咖啡厅,之所以这么觉得,坦白讲是因为比起窝在酒店房间搞小动作,这会让人感到没那么压抑,酒店已经不比过去,不那么高级了。
我不知道大公司是不是就是这么运作的,但是我却找到了一种回忆杰克兄的办法,用这种方式回忆他,一点儿没让我觉得不舒服。我甚至已把他从那座俯瞰高尔夫球场的大厦中驱逐了出去。这倒不是说我会替他觉得遗憾。而且——这才是关键所在——我也不欠他任何人情。
“亲爱的维罗妮卡,”我开始写道,“承蒙你哥哥的好意,给了我你的电子邮箱地址……”
我突然想到这或许便是年轻和年老的区别之一吧:年轻时,我们为自己憧憬不同的未来;年老时,我们为他人编撰不同的过去。
他的父亲开着一辆亨伯超级猎鹬车。现在的车,都不起那种名字了吧,是吧?我开着一辆大众波罗。但是亨伯超级猎鹬车——这词就像“圣父、圣子、圣灵”一样脱口而出。亨伯超级猎鹬车系。阿姆斯特朗蓝宝石车系。乔伊特标枪车系。詹森拦截机车系。甚至沃尔斯利—法里纳和希尔曼—明克斯。
不要误会,我对车没有兴趣,不管是新车还是老车。我只是有一点点好奇,为什么用鹬这样的小猎鸟命名箱式大轿车,还有明克斯车是不是具有狂暴的女性特征。尽管这样,我的好奇心还不够强。眼下,我宁愿不知道。
但是,我脑海中一直在想怀旧这一问题,想我是否深受怀旧之苦。每当忆起童年时的一些小玩意儿,我当然不会泪湿衣襟;我也不想自己骗自己,对某些事情多愁善感,即便是当时我都没这样——比如对母校的爱等等。可是,如果怀旧意味着对强烈情感的浩瀚追忆——很遗憾这样的情感在我们的生活中已不复存在了——那么,我诚表服罪。我怀念我早期和玛格丽特在一起的时光,怀念苏茜的降生以及她的童年,怀念那次与安妮一起徒步出行。而且,如果我们在谈论永不复得的强烈感情,我想,可能怀念的是难以忘怀的快乐,亦是难以忘却的痛楚。而这样一来范围就大了,是不是?它同样也直接导致了维罗妮卡·福特小姐事件。
“血腥钱?”
我看着这三个字,搞不清是什么意思。她已删除了我的信息及其标题,回复没有署名,只是寥寥一个词语。我只得翻出我的已发邮件,再次推敲,从而断定:从语法上讲,这两个单词只能是对我问为什么她母亲留给我五百英镑的回答。但是,除此之外,便没有任何意义了。哪有什么喋血啊。我的自尊受到了伤害,这倒是真的。可是,维罗妮卡并没有暗示她母亲给我钱,是以她女儿伤害我作为交换的,不是吗?她说了吗?
同时,维罗妮卡没有给我一个直截了当的回答,我希望她做的事,期待她说的话,她全都没做没说。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就这点而言,她至少和我记忆中的她一模一样。当然啰,有时候我不由自主地把她归为神秘的女人,她与我所娶的玛格丽特这样棱角分明的女人对比鲜明。诚然,当初我不知道我们的关系处在什么阶段,读不懂她的心思、想法或是动机。谜一样的女人是一个你总想解开的谜团。我不想解开维罗妮卡这个谜了,尤其是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四十年前,她就是个难以捉摸的年轻女子,而如今——就以这个仅三个字、伸出两个手指的作答为证——她好像没有随着年龄的增加而日渐成熟。我这样坚定地告诉自己。
不过,为什么我们期待年龄会催我们成熟呢?如果说论功行赏并非是生命的本分,那么又岂能要求在生命将尽时给予我们温馨舒适之感?怀旧之情到底服务于何种进化的目的?
我有一位朋友,他接受了律师训练,但后来期待幻灭,且从未开业从职。他告诉我,这些年的时光白白浪费掉的一大好处是,他再也不怕法律和律师了。类似的事情层出不穷,是不是?你学得越多,就越不害怕。我所说的“学习”不是学术意义上的学习,而是对生活实实在在的理解。
也许我真正想说的是,很多年前,我和维罗妮卡交往过,这使得如今我不怕她了。因此,我打起了邮件之战。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彬彬有礼、坚持不懈、乏味而友好:换句话说,撒谎扯淡。当然啰,删除一封邮件连一秒钟都要不了,但是接着再写一封代替删掉的那封也花不了多长时间。我要用美好的言行来折磨她,我非得到艾德里安的日记不可。我没有“未曾熄灭的火苗”——我跟玛格丽特打过包票的。另外,至于她所给出的较为慷慨的建议,咱们不妨说做前夫的一大好处是你不再需要为你的行为辩护。或者按建议行事。
看得出来,维罗妮卡对我的这种方式很困惑。有时她的回复言简意赅,怒气冲冲,经常是根本不回复。当然她也没那福分,知道我计划的先例。我婚姻快结束的时候,我和玛格丽特所居住的那幢坚固的市郊别墅有点下沉。裂缝随处可见,门廊和前墙逐渐崩裂。(不,我没觉得这是个前兆。)那个夏天出奇地干燥,保险公司忽略了这个事实,把原因归咎于我们前院的酸橙树。那棵树不是特别漂亮,我也不甚喜欢,原因有很多:它遮住了前屋的光线,总有黏黏的东西掉到过道上,紧逼街道,引得鸽子栖息在上面,把粪便拉到停在树下的汽车上。尤其是我们家的车。
我之所以反对砍掉这棵树,是有原则的:这原则不是为了维持国家的树木覆盖率,而是绝不对无形的官僚主义者、长着一张娃娃脸的树木栽培家和保险公司所引证的风靡一时的责任追究理论卑躬屈膝。还有,玛格丽特特别喜欢这棵树。因此,我做好了打持久保卫战的准备。我对树木栽培家的结论提出质疑,要求再挖几口检查坑,以证实抑或推翻靠近房屋地基处有旁生的小根的结论;我就天气状况、大伦敦黏土带、全区范围里禁用橡胶软管带等等一系列问题据理力争。我强硬刚厉,但不失礼貌;我模仿对手,拿腔拿调地说话。我很讨人厌地在每一封新信件上附上之前信件的副本;我请求对现场做进一步勘查,并建议他们追加人力。每一封信件我都额外提出一个质疑,他们不得不花时间考虑应对;如果他们没有回答,我的下一封信便会要他们立刻参看我在第十七封信函里第三或是第四段中的内容,而不是简单重复上次的质疑,这样他们就不得不查阅越来越厚的文件。我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看上去像个疯子,而是一个迂腐的、不可小觑的讨厌鬼。我喜欢去想象他们又一次收到我信件时的呻吟抱怨;我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觉得打不起这浩如烟海的数据战,想要结案了事。最终,他们终于被惹恼了,就提议酸橙树的冠层减少30%,我带着遗憾的神情接受了这个解决方案,可心里不知有多开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