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结婚一两年后,我的自我感觉逐渐转好,对夫妻关系也信心满满,就把交往的事情告诉了玛格丽特。她听着,问了几个相关的问题,明白了缘由。她想要看看那张照片——在特拉法尔加广场照的那张——仔细端详一番,点了点头,并没做出什么评价。这样不错。我没有权利希冀什么,更不指望她对我的前女友有任何溢美之辞。而且说实话,我根本也不指望谁夸她。我只想和过去有个了断,只希望玛格丽特原谅我这一特别的隐瞒。她还真的原谅了。
冈内尔先生瘦骨嶙峋,镇定自若,并不介意沉默。毕竟,说话还是沉默,他的客户都得掏一样的钱。
“韦伯斯特先生。”
“冈内尔先生。”
就这样,我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称先生,足足持续了四十五分钟。期间,他给了我花钱想要获得的专业性建议。他告诉我,依他之见,报警并说服警方指控一位刚刚失去母亲的成年女子盗窃,实为愚蠢之举。我喜欢他这样说。倒不是说喜欢他的建议,而是喜欢他的措辞。“愚蠢”:这个词比“不可取”或“不合宜”要好得多。他还极力劝我不要再纠缠马里奥特夫人了。
“难道律师不喜欢人家去咨询她吗,冈内尔先生?”
“这样说吧,如果咨询人是她的客户,那另当别论。但是,目前的情况是,是福特一家在付咨询费。而且你想象不到的是,你的信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掉落到文件箱最底部。”
我环视了一下这间刷成奶白色的办公室,房内摆了些盆栽,架子上堆满了各种法定授权书,一幅司空见惯的英格兰风景画,对了,还有很多文件柜。我回头望向冈内尔先生。
“换句话说,不能让她觉得我是个疯子。”
“哦,她绝不会那样想的,韦伯斯特先生。况且,‘疯子’也绝非法律用语。”
“那你们会如何措辞呢?”
“我们一般称为‘缠讼’。这个措辞已经算很严重了。”
“没错。还有一件事。清盘遗产一般需要多久?”
“如果进展顺利的话……十八个月吧,差不多两年。”
两年!为了一本日记,我可等不了那么久。
“呃,你肯定是先处理主要事务,但是总会有事情拖你的后腿。比如说,股权证书丢失啦,与税务局核准应缴税金金额啦。另外,有时候信函也放得乱七八糟。”
“或者它们掉落到了文件箱最底部。”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韦伯斯特先生。”
“那您还有什么其他建议吗?”
“我轻易不会用‘盗窃’这个词。这个词或许会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但她的行为就是盗窃啊!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根本就是明摆着的,这倒让我想起了一个法律用语。”
“事实自证?”
“正是。”
冈内尔先生顿了顿。“呃,我一般不接刑事案件,但是,说到盗窃,我记得其关键的采信点,是‘意图永久剥夺’失主的财物。那你知道福特小姐的真实意图,或她的心态吗?”
我笑了笑。四十年前我就一直没搞懂维罗妮卡的心态。我这一笑显然笑得不得其所;而冈内尔先生可是个明察秋毫的人。
“我并无意刺探,但是,韦伯斯特先生,您和福特小姐之间过去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扯不清的事儿,最终演变为民事甚至刑事诉讼呢?”
我和福特小姐之间的事?我盯着一张张照片的背面——应该是冈内尔先生的全家照吧——顿时,脑海中闪现出一幅特定的画面。
“你已经把事情梳理得清楚多了,冈内尔先生。付账时我会贴上一等邮票。”
他莞尔一笑。“事实上,我们确实注意到一些案件中会出现此类情况。”
两周后,马里奥特夫人给了我约翰·福特先生的电子邮箱。维罗妮卡·福特小姐拒绝把她具体的联系方式外传他人。同时,约翰·福特先生本人显然也很谨慎:没有电话号码,没有地址。
我记得杰克兄靠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而又踌躇满志。维罗妮卡刚刚弄乱了我的头发,这会儿问道:“他还算可以吧,是不是?”杰克冲我眨了眨眼,我没有眨回去。
我的邮件十分庄重。先是表达了我的哀悼之情,假装对奇斯尔赫斯特有着更愉快的记忆,虽说事实并非如此。我跟他讲了讲事情的来龙去脉,请杰克利用他的影响力说服他妹妹把第二份“文件”交出来,我所说的这第二份文件,就是我的老同学艾德里安·芬恩的日记。
大约十天后,杰克兄出现在了我的收件箱里。他先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关于旅行的事,还说什么他已身处半退休状态,新加坡潮湿难当,Wi-Fi无线上网还有网络咖啡屋。然后,说:“不管怎样,闲话少说。很遗憾我不是妹妹的监护人——从来都不是,这话也就我们俩之间说说。多年前我就已断了想改变她的念头了。坦白说吧,我替你说好话很容易会适得其反。当然,这并不代表我不希望你好好渡过这一难关。啊——我的黄包车到了——我得赶紧闪了。祝好,约翰·福特。”
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切有些难以置信呢?为什么我立马就想到他静静地坐在家中——在毗邻萨里郡的高尔夫球场的某座豪华宅邸里——正在嘲笑我呢?他的服务器是美国在线,我无迹可循。我看了看他的邮件发送时间,新加坡和萨里郡好像都说得通。为什么我臆想杰克兄看到我来信,然后给自己找了点乐子呢?也许是因为,在这个国家,比起年龄差异,阶级差异更是历史悠久。当年,福特家族比韦伯斯特家族更显赫,他们将一如既往,继续保持那样的状态。又或者,这只是我单方面的偏执妄想?
当然,除了礼貌性地回复邮件,问问他是否能给我维罗妮卡的具体联系方式,我束手无策,无可奈何。
当人们说“她是个漂亮女人”时,通常的意思是,“她曾经是个漂亮的女人。”但是,当我这么评价玛格丽特时,我是真这么觉得。她觉得——她知道——自己容颜已老,而她确实老了,虽说我可能感觉没有其他人那么强烈。不过当然了,至于饭店经理怎么想,我就不好说了。但是我是这么认为的:她目中所见只是已逝的过往,而我看到的是不变的永恒。她的秀发不再长至及背,不再束成法式发髻;曾经的长发如今已剪短,紧贴着脑袋,花白依稀可见。她过去常穿的土里土气的长裙已束之高阁,取而代之的是羊毛衫和裁剪精良的裤子。我那曾经挚爱的雀斑,如今已几近化成了老年斑。但是我们互视对方的双眸一如往昔,不是吗?当初,在那里,我们找到了彼此,现今我们依然如故。人生若如初见:眼神依旧,头脑依旧,我们相拥入眠,共同步入婚姻殿堂,一起欢度蜜月,一起抵押贷款,一起逛街,一起做饭,一起度假,相亲相爱,共同养育孩子。而分开之时,一切依旧。
但是,不光是眼睛,骨架结构也未曾改变,还有一些本能的手势,以及她那众多独有的方式。她与我相处的方式也未曾改变,即使隔了这么久,这么远。
“那么,托尼,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想说什么?”
我笑了。我们几乎还没看各自的菜单呢,但是我没觉得这个问题很唐突。玛格丽特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说你不确定是否再要一个小孩的时候,你是不是想说不确定是否想和我再要一个?你为什么觉得离婚是在分摊过失?现在,你对今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当时如果你真想和我一起去度假,订几张票不就行了吗?这都是在干什么啊,托尼?
有些人对配偶的旧情人不放心,好像他们现在仍然能威胁到自己。还好玛格丽特和我幸免于此。倒不是说我真有一群前女友排成一排。而如果她想给她们取绰号,那是她的权利,难道不是吗?
“事实上,这所有人中,就说维罗妮卡·福特。”
“那个水果蛋糕?”我就知道她会那么说,所以我没有皱眉蹙额。“都过了这么多年了,又回到这个话题了?托尼,你不是早就从中走出来了嘛。”
“我知道。”我答道。最终给玛格丽特讲起维罗妮卡时,我可能还有点言过其实呢,使自己听上去更像个被愚弄的人,而维罗妮卡比过去更加反复无常。但既然是因我而起了这绰号,我也就无法一味反对。我所能做的就是自己不用这个绰号。
我给她讲了来龙去脉,我的所作所为还有方式方法。正如我所言,那些年玛格丽特的一言一行多少影响了我,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在很多地方她都点头同意或者加以鼓励吧。
“你觉得水果蛋糕的母亲为什么留给你五百英镑?”
“我哪儿知道呀。”
“而且你认为她哥哥在耍你玩儿?”
“是的。或者,至少没跟我坦诚相见。”
“可是你根本都不了解他,是吧?”
“我只见过他一次,那倒是真的。我看我只是对他们一家子不信任罢了。”
“那么你觉得为什么这日记最后落在了母亲手中呢?”
“不知道。”
“也许,艾德里安不信任水果蛋糕,就把日记留给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