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深色的家具上有一层厚重的反光,还有一盆华丽的盆栽植物,叶子上也反射着厚重的光泽。仿佛为了体现久远的好客礼节,维罗妮卡的父亲一把抓起我的行李箱,然后以一种夸张搞笑的费力姿态,把箱子拎上阁楼,扔到了床上。然后他指着一个有排水口的水池。
“晚上你要是想尿尿了,就尿在这里。”
我点头回应,不知道他这样的表现究竟是想展示男人之间的友好,还是把我当成了下等阶级的人渣。
维罗妮卡的哥哥杰克是个一眼就能看透的人:身体健康、热爱运动的年轻人,喜欢嘲笑一切事物,喜欢捉弄自己的妹妹。他对我的态度,就好像我是什么珍奇古玩似的,而且我绝非是第一个被拿来展示的人。维罗妮卡的母亲对周围的小插曲都视若无睹,询问我的学习情况,还老是钻到厨房里。我猜她实际上应该四十岁出头的年纪,尽管看上去显然已经和她丈夫一样年过半百。她看上去并不太像维罗妮卡:一张宽阔的脸庞,头发用丝带绑在额头上,身材稍稍高于一般人。她身上有某种艺术气息——五彩斑斓的围巾,心不在焉的态度,嘴里哼着歌剧咏叹调,或是这三者兼而有之——离得太远,我无法确证。
当时我应该相当局促不安,整个周末都处于便秘的状态:这是我最主要的真实记忆。剩下的只有各种模糊的印象和含糊的记忆,因此这些回忆可能有些个人偏见吧:比如,尽管是维罗妮卡自己邀请我上她家度假,但一开始她却仿佛站在家人那边,和他们一起观察审视我——尽管我还无法就此判断,这一切是我局促不安的原因还是后果。周五吃晚饭时,他们问了我许多问题,考察我在社交和智识方面的水准;我感到自己活像个在法庭接受审讯的罪犯。之后,我们看了会儿电视新闻,非常尴尬地讨论世界大事,直到就寝时间。如果这一切发生在小说里,等家长关门睡觉之后,情侣之间免不了要偷偷溜进彼此的房间来个热烈的拥抱。但我们并非小说人物;第一晚,维罗妮卡甚至都没有给我晚安之吻,也没有以毛巾什么的为借口,跑来看看我是否还需要些什么东西。也许她是怕被她哥哥抓到把柄作为笑料。所以我脱了衣服,洗漱完毕,怒气冲冲地往水池里尿尿,然后穿上睡衣,躺在床上很久都睡不着。
第二天,我下楼来吃早饭,发现只有福特太太一个人在。其他人都去散步了,因为维罗妮卡跟大家说我肯定要睡懒觉的。我当时一定没掩饰好自己对此的反应,因为我能感觉到,福特太太边准备培根鸡蛋边仔细打量我,她漫不经心地煎着鸡蛋,打破了一个蛋黄。我对于如何与女朋友的妈妈谈话毫无经验。
“你们住在这里很久了吗?”我终于开了口,尽管我早就知道问题的答案。
她停了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把另一个鸡蛋敲破扔进平底锅,身子向后靠在一个堆满碗碟的橱柜上,说:
“不要总让维罗妮卡占你便宜。”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该对这种干涉我们关系的行为感到生气呢,还是该从实招来,开始“讨论”维罗妮卡?于是,我有点拘谨地问道:
“您这话什么意思,福特太太?”
她看着我,随和地微微一笑,她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我们在这里住了十年了。”
因此直到最后,她仍旧和其他家庭成员一样,对我来说都是一团谜,但至少她看起来还挺喜欢我。她大方地往我盘子里又加了一个蛋,尽管我并没有开口要,也并不想吃。打破的鸡蛋残骸仍旧在锅里躺着;她随意地把这些残留物拨到垃圾桶里,然后把滚烫的油锅扔进水槽。冰凉的水冲在锅里,发出嘶嘶的响声,一团蒸汽冒了上来,她哈哈大笑,好像对这小小的破坏行动感到非常得意。
维罗妮卡和男人们回来时,我估计会有新一轮的审查,甚至某种把戏或是游戏;然而他们却十分礼貌地询问我昨晚睡得如何,在这里是否过得舒坦。这本应该让我觉得自己已经被他们所接受,但却更像是他们已经对我心生厌烦,而这个周末也仅仅是必须和我共度的时间而已。也许这一切只是我的多疑罢了。但从乐观的一面来看,维罗妮卡的亲昵举动表现得更为公开;喝茶的时候,她也很乐意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手指把玩着我的头发。她还一度转头对她哥哥说:
“他还算可以吧,是不是?”
杰克朝我眨眼使了个眼色;我没有眨回去。恰恰相反,我总感觉自己好像偷了毛巾,或是满脚泥泞地踩在他们的地毯上。
不过,总体而言,一切还算正常。那天晚上,维罗妮卡领着我上楼,终于正儿八经地给了我一个晚安吻。周日午餐时,有一大块烤羊羔,上面伸出无数迷迭香的小枝,仿佛几株圣诞树。我好歹也是懂礼貌的人,因此说这羊肉好吃得无与伦比。然后我又看见杰克朝他老爸使眼色,好像在说:真是会拍马屁。但是福特先生开心地咯咯笑道:“听听,听听,提案赞成。”而福特太太则对我表示了感谢。
等我下楼告别时,福特先生抓住我的行李箱,对他妻子说:“我想你应该数过勺子的数量了,没少吧,亲爱的?”她根本懒得回答,只是对我微笑着,好像我们俩有什么秘密似的。杰克没有露脸向我告别;维罗妮卡和她父亲坐进了车子前座;我继续独自坐在后排。福特太太靠在门廊上,头顶上方爬满外墙的紫藤上洒满了阳光。就在福特先生发动汽车时,我向福特太太挥手告别,她也做出了回应,但不是像普通人那样抬起手掌挥舞,而是在腰部位置进行水平摆动。我真后悔自己没有和她多聊点。
为了防止福特先生再次向我介绍奇斯尔赫斯特的种种奇观,我对维罗妮卡说:“我喜欢你妈妈。”
“听起来好像你有情敌了,维罗。”福特先生戏剧性地倒抽一口气,“仔细想一想,好像我也有情敌了。破晓时分决斗吧,好小子?”
我的火车晚点了,原因是周日例行的铁路工程工作。傍晚时分,我到了家。我记得自己终于痛痛快快地拉出了积存一个周末的大便。
差不多一周之后,维罗妮卡进城来了,这样我就能把她介绍给高中时的老朋友。那天我们漫无目的地瞎逛,没有人想要为行程负责。我们在泰特现代艺术馆附近转悠,然后到白金汉宫,进了海德公园,朝公园里的演讲角走去。可不巧,没有人在演讲,于是我们又漫无目的地沿着牛津街闲逛,浏览两边的商店,最后来到了特拉法尔加广场的狮子雕像旁。任何人都会认为我们是一群观光客。
一开始,我在观察我的朋友对维罗妮卡的反应,但很快就对她对于他们的想法产生了更多兴趣。科林的笑话比我的笑话更能把她逗乐,这让我感到有些恼火;然后她又问亚历克斯他父亲的发家史(海上保险,他告诉她,这让我感到很惊奇)。她好像很乐意把艾德里安放在最后。我曾告诉过她他在剑桥读书,因此她不停地拿各种名人的名字出来问他。对于其中一些名字,他点头说:
“是的,我认识他们这类人。”
这说法在我听来相当不礼貌,但维罗妮卡好像并不在意。不仅如此,她开始继续谈论各种大学、指导老师和小吃馆,这让我觉得自己成了局外人。
“你怎么会对那里那么熟悉?”我问。
“杰克就在那里。”
“杰克?”
“我哥哥——还记得吗?”
“让我想想……是不是比你父亲年轻的那位?”
我自觉这笑话还不赖,可是她却连个微笑都懒得给。
“杰克在那里学什么?”我问,试图弥补刚才的失误。
“伦理学。”她回答道,“和艾德里安一样。”
我真想对她说,我知道艾德里安该死的在读什么,谢谢您了。但我没有这么做,生了一会儿闷气,之后开始和科林讨论起电影来。
傍晚时分,我们拍了照;因为她说想要一张“和你朋友在一起的照片”。他们三人礼貌地排成一列,但她却将他们重新排列了一遍:艾德里安和科林,两个最高的分别站在她的两边,亚历克斯则站在科林旁边。冲印出来的照片中,她看起来比实际上显得更为娇小。许多年后,当我重新审视这张照片,寻找答案时,不禁想到她从来都不穿任何高度的高跟鞋。我在别处读到过这样的话,如果你想让别人认真听你说话,不要提高音量,而应该降低音量:这才是唤起注意的真正有效的方法。也许,同样地,她玩的是身高的诡计。尽管她究竟是不是故意为之还不得而知。我和她约会的时候,仿佛她的所有行动始终出于本性。但当时,我对于女性也许会巧妙操纵男人的说法一概嗤之以鼻。这也许能让你更多地了解我,而不是她。而即使要我在人生的晚年得出结论,说她确实一直都那么精于算计,我也不认为这一点能够帮助解决问题。我所说的“帮助解决问题”,意思是:帮到我。
我们陪她走到查令十字车站,以一种模仿英雄的滑稽姿势向她挥手告别,仿佛她要搭车前往的地方不是奇斯尔赫斯特,而是撒马尔罕。然后,我们坐在车站旅馆的酒吧里,喝着啤酒,觉得自己特成熟。
“好女孩。”科林说。
“非常好。”亚历克斯补充道。
“从哲学上说,这是不言而喻的!”我几乎是喊出了这句话。好吧,我承认我有一点过于激动。我转向艾德里安。“有没有比‘非常好’更高级一点的词?”
“你应该不需要我来祝贺你吧,安东尼?”
“需要,该死的我为什么会不需要?”
“那显然我要祝贺。”
但他的态度好像在批评我对关注的渴求以及其他两位的刻意迎合。我感到有一点惊慌;我不想这一天就此消散。尽管现在回想起来,开始消散的并不是这一天,而是我们四个人的关系。
“那你有没有在剑桥碰到过杰克兄?”
“我没有见过他,没有,没有期望见到他。他已经读大四了。但我听说过他,也在一本杂志上读到过有关他的文章。也知道经常跟他在一起的人,是的。”
他显然想在这个话题上就此打住,但我可不会让他轻易得逞。
“那你认为他是个怎样的人?”
艾德里安停顿了一会。他喝了一口啤酒,然后用突如其来的愤怒语气说:“我痛恨英国人对于应该严肃的事情一点不严肃。我真的痛恨极了。”
要是换一种心境,也许我会把这句话当成是对我们三个的沉重打击。但在当时,我感到的只是一种沉冤的震动。
整个大二,我和维罗妮卡继续交往。有一天晚上,也许有些醉了,她破例让我把手伸进她的内裤里。我的手在里面四下乱摸,感到豪情满怀。她不让我把手指放进她的体内,但是从第二天开始,我们默默地发现了一种可以给彼此快感的方法。我们会躺在地板上亲吻。我摘下手表,卷起左袖,把手伸进她的内裤,慢慢地把裤子拉下至她的大腿处;然后我把手摊平放在地板上,她则用两股之间摩擦我的手腕,直到高潮。一连几个礼拜,我觉得自己技艺高超,但当我回到自己寝室自慰时,心里却会忿忿不平。现在,我已陷入了怎样的交易?更好,还是更糟?我又发现了某些我无法理解的东西:我本来以为这样能让自己与她更为亲近,但事实却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