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虽然次序不定:
——一只手的手腕内侧,闪闪发光;
——笑呵呵地把滚烫的平底锅抛进了水槽里,湿漉漉的水槽上顿时蒸汽升腾;
——一团团精子环绕水池出水孔,然后从高楼的下水道一泻而下;
——一条河莫名地逆流而上,奔涌跃腾,在六束追逐的手电筒光线照射下波光粼粼;
——另一条河,宽阔而灰暗,一阵狂风搅乱了水面,掩盖了河的流向;
——一扇上了锁的门后,冰冷已久的浴水。
这最后一幕我没有真正见过,但是,你最后所记得的,并不总是与你曾经目睹的完全一样。
我们生活在时间中——时间掌控并塑造我们——但我感觉自己从未很好地理解时间。当然,我并不是指那些关于时光弯曲和折回的种种理论,或者可能存在于他处的平行世界。不,我说的是一般的日常时间,钟表用滴答、滴答之声来告诉我们正在悠悠逝去的时间。还有什么比秒针更貌似真实的吗?然而,只需寥寥的愉悦或痛苦,我们就能体会到时间的韧性。某些情感会促其加速,而另一些情感又会让它放缓脚步;偶尔,它好像不知去向——直到最后时刻,它真的猝然失踪,一去不复返。
我对学生时代兴味索然,毫无怀恋之意。然而,学校是那一切开始的地方,所以我得简要地重提那几件演化成趣闻的事情,回溯某些模糊的记忆,时间已将它们扭曲变形,使我笃信不疑。假如我对实际发生的事件不再能确信,我至少可以对那些事实所留下的印象有十足的把握。那是我最大的能耐了。
我们这个小团体本来有三个人,他加入后就变成了四个。我们三个本是个铁三角,他的加入让我们始料不及。拉帮结派是很早以前的事儿啦,我们都已经开始想象着逃离学校,走向人生舞台。他名叫艾德里安·芬恩,一个高挑而羞涩的男孩,起先总低着头朝下看,什么都放在自己心里。刚开始那一两天,我们几乎都没注意到他:我们学校从来不搞欢迎仪式,更不必说其反面了——新生惩戒仪式。我们只是意识到他在那儿,然后就等着。
相比我们,老师们对他兴趣更浓。他们得慢慢发掘他的才智,锻造他的纪律意识,评估他之前所接受的教育程度,看看他是不是一块“可获奖学金的料子”。在那个秋季学期的第三个早晨,我们有一堂老亨特的历史课。乔·亨特身着三件套西装,显得既和蔼可亲,又诙谐讥诮。他的管控之道在于让课堂保持足够无聊,但又不过度无聊。
“好了,你们应该还记得,我要你们预习一下亨利八世统治时代的历史。”我、科林和亚历克斯面面相觑,希望这问题不要像个钓鱼钩一样甩落在我们某个人的头上。“谁愿意描述一下那个时代?”其实,他自己已从我们躲闪的目光中获取了答案。“好吧,要不就马歇尔吧。你会如何描述亨利八世统治时代的历史呢?”
如释重负的感觉压倒了我们的好奇心,因为马歇尔这个人一问三不知,连自己的无知都不知道如何掩饰。他思忖了一下这个问题中可能隐含的复杂之处,终于给出了一个答复。
“那时候动荡不安,老师。”
全班哄堂大笑,连老亨特都差点儿笑出来。
“你能不能更详细地阐述一下呢?”
马歇尔缓缓点头,表示同意。他又思考了一会儿,终于觉得不能再犹豫了。“老师,当时非常动荡不安。”
“好吧,芬恩,你来回答。这段历史你熟悉吗?”
这位新来的男生坐在前面一排,在我的左边。对马歇尔弱智的回答,他没什么明显的反应。
“恐怕谈不上熟悉吧,老师。但是,要形容任何历史事件——譬如说,即使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我们唯一真正可说的一句话就是:‘事情发生了’。”
“真的吗?这么说来,我就得失业了,是不是?”一阵谄笑过后,老亨特原谅了我们的假日懒散症,娓娓地给我们讲了亨利八世这个一夫多妻的君王刽子手。
在随后的课间休息时,我去找了芬恩。“我是托尼·韦伯斯特。”他谨慎地看着我。“你给亨特的回答很精彩啊。”他似乎不知道我在指什么。“就是那句‘事情发生了’。”
“哈,是的。他没接茬儿,我很失望。”
其实他本不应该那么说的。
我还记得另一个细节:我们三个人,作为同盟的象征,经常把手表表面戴在手腕内侧。这当然是一番做作,但也许另有深意。它让时间感觉像是一件很个人,甚至是很私密的东西。我们希望艾德里安注意到这一举动,并跟着效仿;但他没有这样做。
那天迟些时候——又或许是另一天——我们有两节菲尔·狄克逊的英语课。他是个年轻教师,刚从剑桥大学毕业,喜欢使用当代文本,会出其不意地甩出一个个极具挑战性的问题。“‘出生,求偶,死亡’——这就是艾略特所说的人生。有什么评论吗?”有一次,他把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一位主角比作《斯巴达克斯》中的柯克·道格拉斯。我记得我们在讨论泰德·休斯的诗歌时,他拿腔拿调地把头一歪,喃喃自语道:“当然,我们都很想知道他没动物可写了会怎么样。”有时他称我们为“绅士”。自然,我们对他十分倾倒。
那个下午,他发给我们一首没有标题、没有时间、没有署名的诗歌,给我们十分钟来研读,然后要我们点评。
“芬恩,从你开始可以吗?简单地说,你觉得这首诗的主题是什么?”
艾德里安从书桌上抬起头。“爱神和死神,先生。”
“嗯,还有呢?”
“性与死。”芬恩继续道,好像并不仅仅是后排的傻瓜们才不懂希腊文似的,“或者,不妨说,爱与死。无论如何,性爱原则会与死亡原则起冲突。以及冲突的结果。先生。”
此时此刻,我一副肃然起敬的神情,狄克逊都觉得有点不正常了。
“韦伯斯特,给我们做进一步的阐述。”
“我倒觉得这只是一首描写仓鸮的诗。”
我们三个与这位新朋友之间有诸多不同点,这便是其中之一:除了偶尔严肃的时候,我们基本上都在开玩笑。而他除了偶尔开玩笑,基本上都很严肃。我们颇花了点时间才搞清楚这点。
艾德里安终于逐渐融入了我们的小团队,但他并不承认自己是在寻找归属感。也许他确实没有。而且,他也没有为了迎合我们而改变自己的观点。晨祷的时候,我们可以听到他加入应答圣歌,而我和亚历克斯只是对个口型,科林则像个伪狂热分子一样,喜欢大吼大叫,极尽讥讽之能事。我们三个觉得,学校体育运动是一个秘密法西斯者的计谋,无非是想压制我们的性冲动;艾德里安却加入了击剑俱乐部,还参加跳高。我们五音不全,缺乏音乐细胞,而他是带着单簧管来学校的。当科林埋怨家人,我嘲讽政治体制,亚历克斯从哲学上反对感知到的现实的本质之时,艾德里安却不动声色,守口如瓶——起码,原先是如此。他给我们的印象是,他是一个信念坚定的人。其实我们也是——只不过我们纯粹地相信自己的事情,而不相信我们被决定的事情。这就是我们持有的净化怀疑论。
学校在伦敦中部,我们每天从不同的行政区各自赶来,从一个管制系统过渡到另一个系统。那时候,事情简单多了:没现在这么多钱,没电子设备,极少时尚暴虐,也没女朋友。那时候,我们尽心尽责、心无旁骛地尽着人伦孝道的本分。学习,考试,拿着那一本本资格证书作敲门砖找份工作,然后踏上一条比我们父母更加富足的人生之路。父母们会心满意足,但在心中却暗暗地与他们自己从前的生活相比较,觉得那时候的生活更简单,因而更美好。当然,这种话从来都不会说出口:英国中产阶级彬彬有礼的社会达尔文主义总是含而不露。
“妈的混蛋,这些老家伙。”某个星期一,科林在午餐时抱怨道,“你小时候觉得他们蛮好的,等你长大了才发觉他们不过是……”
“亨利八世,科?”艾德里安接嘴道。我们逐渐开始习惯他的冷嘲热讽,也知道他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调转枪口对准我们。在开玩笑或者要我们严肃起来的时候,他就会称我为“安东尼”,亚历克斯会变成“亚历山大”,而无法被加长的科林则被简化成“科”。
“如果我爸有半打老婆,我也无所谓。”
“而且还超级有钱。”
“而且霍尔拜因曾为他画像。”
“而且他还可以要教皇滚开。”
“他们为什么是‘妈的混蛋’?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亚历克斯问科林。
“我本来想一起去游乐场,但是他们说打算在那个周末做园艺。”
这就对了:妈的混蛋。只有对艾德里安来说不是这样。他一直听我们在骂骂咧咧,却几乎没有参与进来。但是我们觉得他才是最有理由抱怨的人。他的母亲多年以前就离家出走,撇下他爸爸独自抚养艾德里安和他妹妹。那时,人们还远未开始使用“单亲家庭”这一词语,只说“破碎的家庭”。在我们认识的人中,艾德里安是唯一一个来自单亲家庭的孩子。按理说,这本应给他足够的理由愤世嫉俗,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怨天尤人。他说,他爱母亲,敬重父亲。我们三个私下分析了他的情况,得出了一个结论:建立一个幸福家庭的关键,就是根本不需要拥有完整的家庭——或者至少一家人不要住在一起。分析完毕后,我们更加羡慕艾德里安了。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想象自己被囚禁在某种候宰栏之中,期盼着能被放出来,步入自己的生活。而那一时刻到来时,我们的生活——以及时间本身——都会加快前进的步伐。我们如何知道人生已然开始,益处已然获得,损毁已然造成?此外,我们解脱后只会步入一个更大的候宰栏,其界限起初根本无法辨别。
与此同时,我们既嗜读又好色,既笃信精英管理又崇尚无政府主义。在我们看来,一切政治体系和社会体制都是腐朽的,可是,除了追求混沌的享乐,我们一概拒绝考虑别的选项。然而,艾德里安敦促我们笃信原则应指导行动,将纸上谈兵的想法运用于人生。此前,亚历克斯已被视为我们中的哲学家。他读过我们另外两人都没读过的东西,比如,他也许会冷不丁地宣告:“无言之所,唯余沉默。”我和科林会静静思考一会,然后咧嘴一笑,继续谈笑风生。但是艾德里安的到来把亚历克斯拉下了马——或者,更确切地说,给了我们选择另一个哲学家的机会。如果说亚历克斯读过罗素和维特根斯坦,艾德里安则读过加缪和尼采。我读过乔治·奥威尔和奥尔德斯·赫胥黎;科林读过波德莱尔和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上不过是我们几个一个个小小的速写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