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地点订在了国营饭店。
男方为了表达诚意订的。
梁喜英不知道第几次摸摸口袋的钱和粮票,她几乎天天路过国营饭店,但从未进来过,太贵了,听人说,一碗最便宜的鸡蛋面都要一块五毛钱,还不算粮票。
她带了五块钱,五斤粮票。
应该,够了吧。
如果不点别的东西的话。
介绍人柔声安慰道:“别紧张,王主任可好了,别看整天拉着个脸,那是因为上班,管理那么多人,不凶点压不住,私底下其实很疼人。”
梁喜英低头嗯了声,心里却想:糟了,少算一个人。
看介绍人没走的意思,大概要一起吃饭了,三个人三碗面条,总不能只吃面条吧,再炒两个菜?
钱肯定不够。
她没打算让男方出钱。
因为,待会见到本人不管什么情况,她都不会同意。
不想嫁人了。
母亲生她的时候难产,大出血,只看了她一眼便咽了气。
两岁时,父亲遇上瓦斯爆炸,也走了。
叔叔收养了她。
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叔叔还好,表面上过的去,婶婶就不行了,即使她三岁开始做家务,五岁洗全家人的衣服,给啥吃啥给啥穿啥,从来不哭不闹。
十八岁,迫不及待把她嫁出门。
对于嫁人,她很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那是唯一离开的方式。
也是唯一能再次拥有家的办法。
对方可以长相一般工作一般,但一定要有责任心。
十多年了,她的心像泡在水里很久忘记洗的衣服,表面看似正常,实际快腐烂了。
她忘记了关心是什么,温度是什么。
她就像路边石缝里顽强长出来的野草,从不奢望太多,几滴雨,一小片阳光,就是天堂。
婶婶给她找的对象很帅气,媒人夸的天花乱坠。
真有那么好?
男人乡下来的,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除了他,都是矿上的临时工,还有个娘,跟着他过。
这些也就罢了,负担重就重点吧,关键,男人在掘进上班。
什么是掘进?
煤矿最一线,打眼装炸/药放炮。
几百米的地下,一旦发生意外,躲都没地躲。
煤矿有歧视链的,地上管地下的叫窑伙子,而掘进工,属于最最低的,家里稍微好点的都不会干这种又脏又累又危险的工种。
乡下姑娘都不愿意嫁。
果然,结婚刚三年,男人遇上哑炮,当场走了。
午后的阳光安安静静,浮尘像静止了,几乎一动不动。
几只苍蝇闻到大圆桌上的残留香味,嗡嗡飞过来,察觉有人转圈盘旋。
梁喜英爱干净,挥手赶走。
袖子随着动作滑落,露出半截白的发光的手腕。
“咱们矿上,再找不出比你更白的了,要是不认识,我最多认为你二十五。”介绍人真心真意赞道。
一白遮百丑。
煤矿到处都是煤尘,夏天时候出门一擦汗,立刻变成大花脸,下雨更脏,满地黑黝黝的脏水。
可能因为这点吧,煤矿的女人皮肤没几个好的。
介绍人摸摸自己粗糙的老脸,她今年才四十二呀。
刚才进门,饭店服务员喊她大婶,喊梁喜英大妹子。
两人只差七岁,实际看起来差了一个辈。
介绍人忍不住低声请教:“喜英啊,你平常擦什么雪花膏?”
“就友谊牌啊。”很多人问过梁喜英这个问题,她随娘,皮肤天生白,但不能直说,“可能,可能和我工作环境有关吧。”
活到三十五岁,命运只眷顾过她一次。
刚订婚没几天,矿里下了个通知,优待因公遇难家属以及之女。
她幸运分配到澡堂上班。
工资不高,但很轻松,每日拖拖地,打扫打扫卫生。
这时,光线忽然被遮住,走进个很高的男人,他估计有一米八,灰色中山装一直系到最上面,腋下夹了个黑色人造革包。
是个干部。
懒懒散散的服务员立刻站直,情绪饱满打招呼:“王主任好。”
介绍人笑的满脸开花:“王主任,这里呢。”
“你们好。”王主任风度翩翩向服务员挥挥手,接着姿态放低,又是拱手又是作揖,“不好意思,二位久等了,我的错我的错,刚出门,被矿长一个电话叫去了。”
暗暗观察的服务员咧咧嘴。
看向梁喜英的目光立刻变了。
早知道相亲对象是矿办公室副主任王有德,刚才怎么也得送碗绿豆汤啥的。
这真要成了,那就是主任媳妇。
梁喜英这是第一次见到真人,但女澡堂,最不缺消息。
完全属于女人的地盘,毫无忌惮想说啥就说啥。
王主任丧偶刚一年半。
不知道哪一年了,临近下班时,来了俩人洗澡。
梁喜英性格温顺,默默拿起拖布,想着等打扫完卫生,如果两人还没洗完再提醒吧。
热腾腾的水汽氤氲,超过两米,即使熟人也认不出来。
哗啦啦水声,好像隔绝出两个世界。
其中一个女人忽然恶狠狠道:“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恶气,当年结婚的时候我父母不同意,一个穷小子,除了个子高,要啥没啥,他死缠烂打,为了嫁给他,爹妈差点不认我这个女儿——你说,我哪里做的不好,拼着半条命给他生了个儿子,洗衣做饭,当祖宗伺候,现在他发达了,就在外面找女人?”
另一个女人叹口气:“男人啊,都这样。”
接着又压低声音劝道:“你可别冲动,万一真向领导反应,估计工作保不住,你不想想自己,儿子怎么办?到时候都知道亲爹在外面搞破鞋,再往远了说,也到处对象的年龄了,女方如果知道,肯定担心啊,啥样的爹生啥样的儿子,对不?”
梁喜英悄悄退了出去。
听别人的隐私不好。
在女澡堂待久了,听到的最多的就是这种男人乱搞的事。
太多太多了。
男人啊,真的都那样,有几个老老实实守着老婆孩子的?
两人洗完出来时,她下意识看了眼。
心事重重的应该就是那位男人出轨的了,人心情不好,精气神也不好,哪怕刚洗完澡。
她记住了女人长相。
如此过了半个月吧,女人又来了,一名同事认识:矿办公室副主任王有德的爱人。
人生太难预料,谁能想到,一年半后,两人以这样的场合,这样的方式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