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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ss=””林清睁开眼,看到房顶的吊扇吱呦呦地转着。
十来平的狭小屋子,被一张床、一张书桌、一个衣柜挤得满满当当。衣柜上贴着一张微微褪色的邱淑贞海报。
太熟悉了……林清在这间小屋里睡了十八年。
但家里的老房子不是早就拆迁了吗?
林清猛地坐起身。竹板凉席在她的皮肤上粘连了一秒才脱开,胳膊痒痒疼疼的,她低头看到被竹板凉席硌出来的一道道红痕。
蓝白条纹的毛巾被从她身上滑落,被洗得泛黄的蚊帐兜住。
林清一把掀开蚊帐,踩在水泥地上——这是谁搞的恶作剧?
趁她昏迷把她放在布置好的房间里,想要拍下她醒来后发现自己“穿越”会有什么反应?
恶作剧的人是怎么完美还原出她小时候的卧室的?一定翻看了她不少老照片吧?这侵犯她的了!
林清想起自己昏迷前发生什么了。她和公司员工们在深山里拍视频,突遇大暴雨。
林清是一名网红公司的老板,公司里签着几十个大大小小的网红。
当前势头最好的是一位户外主播,日常带着观众们进山看景。小姑娘长得美、体力好,每次进山还都有收获。
观众们看着她在山里捡皂荚、摘艾叶、挖当归……内心宁静又满足。粉丝数蹭蹭上涨,已经突破两百万,今年有望冲击三百万。
林清很能理解观众为什么喜欢看这些,她自己也喜欢,在日复一日的勾心斗角赚钱抢资源中,青山绿水是多么可爱啊。
因此林清只要有空,就会跟着一起进山。
没想到这次进山突遇大暴雨,泥土又湿又滑,她一不小心滑倒了……再然后林清就没印象了。
不过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林清完全能够推断出来。她滑倒后昏迷了,员工们开车带她去医院,得知她没有大碍后布置出这个充满时代感的房间,等她醒来拍摄她发现自己“穿越”的视频。
公司里这群小年轻,头脑是真灵活,胆子也是真大!
林清怒气冲冲地在屋里寻找摄像头,房顶没有、墙上没有、门后——
门口贴着一块小镜子。
林清对着镜子愣住了。
镜子里的她脖颈修长、手臂纤细、满脸胶原蛋白。
成年女性再瘦也瘦不出这种少女感,镜中的自己完全是刚刚抽条、尚未发育完全的模样,是怎样的特效化妆也化不出来的青春洋溢。
林清伸出手,轻轻触碰镜中的自己。
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过来,这不是员工们的恶作剧,她竟然真的重生了。
林清缓缓回头,目光定格在墙上的挂历上——
一九九八,寅虎年,八月。
-
林清回到了十八岁。
回到了她高考结束后的暑假。
上辈子林清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却没有去上大学。
她憋着一口气要赚大钱,要尽快闯出个样子来给生父那边看。
后来回头看,十八岁的她可真傻啊……傻得没边了。
为了根本不在乎她的人,她选择了一条艰难无数倍的路。
后来林清真的赚钱了,但那已经是十年后了,林清从二十八岁才终于开始赚钱。
十年辛苦打拼,她吃了很多苦,走了很多弯路。真的赚到钱的时候,她早就没有向生父炫耀打脸的心了,她早就把生父抛在脑后许多年了。
上辈子妈妈抱着她哭,求她去上大学。可是十八岁的林清什么都听不进去,她根本不相信妈妈说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林清和妈妈少有联系。
她太忙、她太累……这些都是借口,她怕自己和妈妈多说两句就会被看出她的心虚后悔。
林清咬紧牙关,死死地把后悔两个字咽回自己肚子里。
她自己选择的路,她只剩下这条路,她必须要走通!
生父早已变成了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但是她必须闯出个样子给妈妈看!
林清以为自己成熟了,但是等到她终于事业有成买房买车,将目光从外面移回家里。
她恍然发现,妈妈已经这么老了。
妹妹也这么大了。
这么多年来,林清心中畅想的画面一直是漂亮的大房子里住着她们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然而等她真的搬进豪宅之后,她才恍然惊觉钱能买到的只有房子,并不附赠相亲相爱的家人。
她和妈妈和妹妹之间变得非常生疏,她们对彼此的印象都还停留在十几年前。
林清记得妈妈十年前的口味,但是那些食物医生已经全都不允许妈妈吃了。
她记得妈妈五年前总是想和她一起去旅游,但是林清忙着打拼,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妈妈。现在她提出来和妈妈一起去旅游,妈妈摇头:“出门太累了,我现在就想在家里歇着。”
她心中的妹妹还是个乖巧软糯的小姑娘,但是眨眼间,妹妹就和男朋友私奔了。
两个高中生逃学跑到外地同居,妈妈差点晕过去,林清费了好大劲才找到妹妹。
等到妹妹成年,林清要求她立刻改姓。妹妹对她说:“姐,爸爸说如果我不改姓就给我买一套房子。”
“当然我还是和你们更亲,如果姐你也愿意给我买一套房子,那我就改姓林。”
林清错过了十年的时光。
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回来。
站在狭小的卧室里,林清泪流满面。
-
林清走到主卧门口,看到六岁的程菲菲正躺在双人床上呼呼大睡。
枕头歪到一旁,程菲菲直接躺在凉席上,脸蛋印出一道道印子,嘴角还挂着口水。
林清倚着门框看了许久,她想不明白,这么可爱的妹妹,为什么十几年后会变成那样呢?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林清没有叫醒妹妹,回到自己的卧室里找大学录取通知书。
然而林清把自己的书桌抽屉翻了一个遍,没找到。
她又去客厅、去主卧,把所有抽屉和柜子全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
林清一脑门的汗。
程菲菲被吵醒了,她揉揉眼睛:“姐……”
林清问她:“你知道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放哪了吗?”
程菲菲摇头:“不知道。”
林清也没指望今年刚上学前班的妹妹,她走到茶几旁,弯腰拿起固定电话的听筒。
听筒里传来均匀的嘟嘟声,林清准备拨号的手指悬在了半空。
她记得妈妈的手机号。
但是1998年妈妈还没买手机呢!
电话旁放着一个黑色皮面的电话本,林清从头翻到尾,上面写着姥姥家、舅舅家、一堆她早已忘记是谁的亲戚朋友家的电话……
然而就是没有妈妈的办公室电话。
林清试着问妹妹:“你能背过妈妈办公室电话吗?”
程菲菲睡眼惺忪地看着林清:“妈妈不是在食堂上班吗?哪里有办公室?”
林清叹口气,是啊,她都糊涂了。
回到制药厂家属院的老房子里,林清就以为妈妈还在制药厂的后勤办公室上班。
林清现在闭上眼睛还能浮现出妈妈办公室的画面。妈妈在一楼的办公室宽敞又阴凉,阳光穿过窗外梧桐的枝叶,在办公桌上留下明暗斑驳的树影。
然而自从妹妹程菲菲出生,妈妈林秀英就因为违反计划生育被制药厂开除了。
妈妈在家里做家庭主妇,爸爸程立群在外面做生意,赚的很多,拿回家的钱却只有一点。
这样的日子没过几年,爸爸程立群出轨,小三怀孕,是个儿子。
林清爸妈离婚,程立群再也不给一分钱的抚养费。
林秀英只能再去找工作,托关系在制药厂里当了一个临时工,赚钱养活自己和两个女儿。
从制药厂后勤办公室的正式工,变成制药厂食堂里的临时工,妈妈的工资低了很多,在家属院里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林清家突然从熟人们羡慕的家庭,变成熟人们同情甚至嘲笑的家庭,又恰逢林清青春期最敏感的年纪。
林清想起来了,她现在还清晰地记得自己小学时妈妈所在的后勤办公室,却一点也想不起自己高中时妈妈所在的食堂什么样——
那是因为她后来一次也没去过。
因为周围的难听话,林清再也不肯去厂区和家属院里的任何一个食堂。
她在夏天热死冬天冻死的狭小厨房里自己做饭自己吃,暗暗在心中发誓,她一定要出人头地!让爸爸后悔!让妈妈和妹妹过上胜过爸爸一家百倍千倍的好日子!
那时她太年轻,把恨看得比爱更重。
-
林清要去食堂找妈妈林秀英,但她不能把六岁的妹妹自己扔在家里。
“走,我们去食堂找妈妈。”
程菲菲很高兴:“姐!我想吃雪糕!”
林清看到现在的妹妹就想起十几年后的妹妹。她本来想拒绝的,然而话到嘴边不知道怎么就变了:“行。”
程菲菲自己跑到茶几旁,从铁皮钱盒里摸出来一块钱,然后自己坐在门口的鞋凳上换鞋。
林清也回卧室换衣服,脱掉身上蓝色小碎花的棉布睡裙后,对着衣柜里的三件少女内衣干瞪眼。
粉色草莓印花、粉色花朵印花、粉色猫爪印花。
林清的穿衣风格已经很多年都是性冷淡风了。
最终她闭眼拿了一件穿在身上,又从衣柜里随便拿了一条连衣裙,换上凉鞋出门。
程菲菲主动牵起林清的手。
两人走到家属院门口的小卖部,程菲菲带着林清拐进去:“赵奶奶,我要两根小雪人。”
林清面露惊讶,刚才她看到程菲菲拿了一块钱,以为她只给自己拿了买一根雪糕的钱,没想到现在小雪人只要五毛钱一根?
赵奶奶手里摇着的蒲扇暂停,拿着扇子指了指冰柜角落:“在那边呢,自己拿吧。”
程菲菲把一块钱放在铁皮盒子里,动作飞快地推开冰柜门,拿了两根小雪人,又飞快地合上。
程菲菲把两根小雪人的包装纸撕下来,丢进小卖部门口的纸箱里,递给林清一根,自己拿着一根。
“姐,这根小雪人没有融化过,是笑脸呢。”
林清已经戒糖很多年了,不过想到自己现在重新拥有了十八岁的血糖控制能力,她低头咬了一口。
浓郁的奶味和纯正的甜味在林清口中融化开。
出了家属院,林清对妹妹说:“今天你带路。”
程菲菲舔着雪糕开心地走在姐姐前面。
林清越走越觉得熟悉,记忆在她脑中缓缓复苏。
她沿着两旁种满梧桐树的马路走,经过制药厂幼儿园、制药厂附小,十字路口拐个弯,就站在了厂区的大门前。
——华美制药厂。
厂区的大门很高,林清仰着头才能看到上面的字,红漆已经褪色,带着岁月的斑驳。
制药厂建国后着实辉煌过。正是华美制药厂结束了国家抗生素依赖进口的局面,开创了国内大规模自主生产抗生素的历史。
那时制药厂工人在婚恋上都是香饽饽,夫妻两人是制药厂的双职工,大概相当于二十多年后夫妻两人都是华为的,还不用996。
林秀英和程立群结婚时是制药厂最后的辉煌,后来就不行了。
现在制药厂的正式工也不算什么了,但总比临时工强得多。
厂区大门上的字还是“华美制药厂”,但是林清往里走,大楼上的字就是“华美制药集团有限责任公司”了。
这才是制药厂现在的名字,只不过大门上的字一直没有更换,人们口中的称呼也一直没有更换。
现在不必妹妹带路,林清也知道该怎么走了,她右拐再左拐,果然看到了一栋平顶房子,门上贴着“第二食堂”四个红色大字。
林清刚走进去,就听到一个阿姨扯着大嗓门喊:“秀英!你家闺女来找你了!”
几秒钟后,系着白围裙的林秀英快步从后厨走出,表情惊讶:“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自从她到食堂当临时工后,林清从不过来找她,林秀英心中都清楚,今天来找她必定是有事。
林清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妈妈的脸。
原来二十多年前妈妈这么年轻,腰背笔挺,头发乌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