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你以为你是谁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八时镜湖市委招待所
昨夜陪着李馨香看项目,折腾到快三点,可早上八点之前,胡早秋不但起来了,还把该办的事全办完了。矇矇眬眬一睁眼,就歪在床上用电话办公,先向市委书记白艾尼作了个热情洋溢的电话汇报,报告了新华社女记者的到来和未来组织北京各报记者宣传镜湖的设想;继而,要通了中美合资的镜湖飞鱼服装集团公司和工艺品公司,要他们送点“广告礼品”来。怕这两个公司玩忽职守,又打了个电话给政府办公室主任高如歌,让她再落实一下。八点十分,赶到招待所时,两个公司的“广告礼品”都送到了服务台,高如歌也来了,守着礼品忙活得挺欢实。
胡早秋四处看看,脸却挂了下来,没好气地问高如歌:“哎,我说高主任,你还能为咱镜湖市人民政府办点正经事不?啊?”
高如歌不知就里,擦着一头汗水,挺委屈地问:“又怎么了?胡市长?”
胡早秋指着面前的礼品:“你看你搞来的这堆破烂,能送人家记者么?还有活鱼,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人家北京缺鱼么?还是困难时期呀!”
高如歌更委屈了:“胡市长,上个星期办公会上,不是你说的么?要节省交往开支,再说了,上次市委田秘书长来都送这些,北京那个记者的级别不会比田秘书长更高吧?”
胡早秋哭笑不得:“这是两码事,你咋搞不清?!咱糊弄田立业没关系,北京的记者是重要客人,也能糊弄?这不是人家要的,是咱送的,帮咱做广告!”
高如歌便埋怨:“那你当市长的也给我说清楚嘛,人家飞鱼集团倒是送过来两套新款全毛裙,我一问,出厂价都好几百,就本着节约的原则,让他们拿回去了。要不,我再让他们拿回来?”
胡早秋挥挥手:“算了,算了,你回去吧,这事我亲自处理。”
高如歌很热情,临走时还说:“胡市长,那有事你招呼,我随叫随到。”
胡早秋却想:姑奶奶,我可不敢再招呼你了,愚蠢而勤劳,我可吃不消。
这么一耽误,陪着李馨香吃早饭时已是八点半了。
吃饭时,市委书记白艾尼来了一下,就组织记者团全面采访镜湖的事,发表了重要意见,说是能趁着李大记者在平阳采访调查期间来最好:“……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嘛——主席说的。”白艾尼书记两眼盯着李馨香,笑得真诚而甜蜜。
李馨香被这笑感动了,说:“那我就争取吧,和北京各报的朋友们打打电话,看看他们能不能在最近挤出点时间来,走一趟穴。”
胡早秋马上说:“一定要让他们挤出时间来,李记者,昨天我们工地上挑灯夜战的壮丽情形,你是看到了,你不是说了么,‘深受感动’,那么,也让你的兄弟姐妹们来受受感动吧!你们在这时候受了感动,对我们非常有利,新书记高长河刚上任,镜湖一定要引起他的注意……”
白艾尼皱起了眉头,用指节敲了敲桌子:“哎,哎,早秋同志,又胡说了吧?啊?我们的工作是做给谁看的吗?这叫宣传镜湖,宣传改革开放的伟大成就嘛……”
李馨香笑道:“胡司令,看看你这水平,再看看白书记这水平,怪不得你这副字老拿不掉……”
白艾尼也笑了:“李记者,你也知道他叫胡司令呀?我告诉你,我们这胡司令可不是戏台上的那胡司令,工作起来可真是不要命呢,办法也不少!我们市长岁数大了些,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住院,政府这头主要靠他抓了。他这人缺点呢,就是说话随便了点,不了解他的人可能一下子接受不了。”
李馨香说:“我是接受了,要不,昨夜也不会跟他‘私奔’镜湖了。”
白艾尼说:“那好,那好,希望你拉着更多的记者私奔镜湖,一切费用算我们的,写不写文章都没关系,就是写点批评文章也没关系,我们现在就是想让大家来评头论足,进一步促进我们各项改革事业的发展……”
胡早秋忙说:“哎,李记者,批评文章你们可千万别写,你们真写了,白书记可不会让我有好日子过,准给我缝双三寸小鞋!”
李馨香看得出,胡早秋和白艾尼的关系很不一般,便说:“就为了让你胡司令能有双三寸新鞋穿穿,我也得带头写篇批评文章,就批你这个干给领导看!”
胡早秋笑眯眯地说:“你批评我个人没关系,只要别批评镜湖就成。你批我,我还可以给你提供素材哩……”
白艾尼看看时间不早了,挥挥手:“好了,好了,早秋,别胡说了,快送李记者回平阳吧,不是说十点钟还要采访文市长吗?别误了正事,你代表我送一下。”
有市委书记的明确指示,胡早秋便陪李馨香回平阳。上车前,把新要的两套高级全毛衣裙和一件精致的玉雕工艺品扔上了车,说是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了。
这点小意思倒弄得李馨香有些不好意思了,说:“胡司令,这不太好吧?”
胡早秋说:“有什么不好?你李大记者穿上我们镜湖的飞鱼服装在北京大街一走,整个就是个美人广告嘛,我正考虑是不是让飞鱼集团的李总付点广告费呢!”
李馨香乐了:“那我现在就把广告做起来吧!”说着,飞快地跑到房间换上了一身“飞鱼”,整个人一下子变得精神起来。
在平阳市政府门口见到田立业,田立业也认出了李馨香身上的飞鱼,故意问:“李记者,你这是去了趟镜湖,还是去了趟美国?咱就算是女大十八变,这一夜之间也变不出个‘华籍美人’吧?”
胡早秋忙说:“哎,哎,田蜜蜜,你可是好眼力,这叫外销飞鱼,中美合作的最新产品,是根据美国流行款式打的样,你说李记者出了趟国也不算大错。”
田立业马上叫了起来:“好你个胡司令,我去你那里,除了牛仔裤衩,就是棉毛衫,好东西你可没送给我一样,就这种表现,还想我在领导面前说你的好话?”
胡早秋笑道:“这不怪我,怪你长得不好,歪瓜裂枣的样子,诋毁我们产品的形象嘛!我真不是小气,完全是为了对镜湖服装企业的效益负责,如果因为你穿了我们时装的缘故,我们时装都卖不出去,你说我这市长对得起镜湖人民吗?!”
田立业佯怒道:“滚吧你,我算是没你这号老同学了!”
胡早秋临走仍没忘记自己的计划:“李记者,我和白书记可就候着你们了!”
李馨香说:“好,好,就冲着你胡司令这么奉承我,我也得尽力争取!”
差五分十点,田立业陪着李馨香走进了市政府二楼市长办公室。
这时,市长文春明已经在办公室里等着了,面前的办公桌上摊满了陈旧的文件和报表。田立业走进来时,文春明正阴着脸翻弄着那些发黄的文件,秘书一处的处长在一旁怯怯地立着,田立业很敏感地嗅到了一股近乎悲哀的气息。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九时平阳宾馆
在平阳宾馆门前送走刘华波、马万里等省委领导,高长河正准备和姜超林好好商谈一下平轧厂的事,孙亚东却把高长河拖住了,说是有事要汇报。高长河正迟疑时,姜超林先说话了:“长河同志,那你们先谈吧,我在办公室等你。”说罢,上了001号车走了,甚至没再多看高长河一眼。
高长河有些不快,姜超林的车一启动,就对孙亚东说:“有什么事非现在汇报不可?我今天事不少,要和超林同志具体交接一下,还想抽空去趟平轧厂。你要汇报就简明扼要一些……”
孙亚东说:“我想说的就是平轧厂和有关腐败的问题。高书记,昨晚我就想向你汇报的,可还没说到正题,你就被华波同志叫走了。我等不到你,就去看了看马万里同志,顺便把已掌握的有关情况和马书记扯了扯……”
高长河怔了一下,益发不高兴了:“亚东同志,你这闹的算哪一出?我刚刚到职,具体交接都没办完,咱们新班子也没碰过一次头,你向马书记汇报什么?有什么好汇报的?!”
孙亚东想说什么,看看面前人来人往,又止住了,推了高长河一把,说:“高书记,我们开间房间谈,我不多占用你的宝贵时间,最多半个小时。”
到房间一坐下,孙亚东情绪便激动起来:“高书记,你可别误会了,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你的工作着想!你说得不错,现在新班子还没碰头,我说的只能是我个人的看法,不代表你,也不代表新市委,这样,你今后的活动余地不就大么?再说,我向省里有关部门反映平阳的问题又不是第一次,就是姜超林和文春明也不好说我是搞突然袭击吧?找马书记之前,我是认真考虑过的,觉得于公于私都是应该的。于公我不能放弃原则,于私我得支持你老兄的工作,哪怕替你担点骂名……”
高长河挥挥手说:“好了,好了,你的心情我理解,可老兄啊,要知道,班子交接的时候总是最敏感的时候,也是矛盾最多的时候,在这种时候,我们的头脑要清醒,一定要以团结稳定的大局为重,不能感情用事。你和平阳原班子在团结上出了点问题,所以,一定要特别注意团结。”
孙亚东脸上挂不住了:“高书记,那么请问,这团结要不要讲原则?要不要讲是非?平轧厂明明把十二个亿扔到了水里去,问题一大堆,怎么就是查不下去?这正常么?顺便汇报一下,昨天新华社记者已经到平轧厂去了,听说是核实一份内参稿子,平轧厂的问题谁想捂也捂不住了。”
高长河狐疑道:“你怎么对平轧厂就了解得这么清楚?连新华社要发内参都知道?亚东同志,请你向我说句实话,新华社的内参稿是谁写的?你知不知情?”
孙亚东想了想,正视着高长河反问道:“高书记,那我先问你一下,你还是不是过去那个高长河?是不是地位变了,人也变了?你还有没有坚持原则的勇气?”
高长河没回答,拍了拍孙亚东的肩头,叹了口气:“别搞得那么严肃,亚东,你说吧,平轧厂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到底掌握了些什么过得硬的材料。”
孙亚东胸有成竹地说:“讲三个事实:一、最早从国外引进的轧钢设备三分之一不合格,国际索赔官司打了五年多,直到去年才结束,直接经济损失四千多万,当初的考察团该负什么责任?这么多不合格设备是怎么进来的?二、根据我们最近一次调查,这个项目上马十年来光送礼报账就是六十七万三千多,都送给谁了?三、工人们四百三十二万集资款也让他们交了学费,至今没个说法,已造成了极坏的影响。就冲着这三个事实,你高长河说,该不该好好查一查?可姜超林在任时,坚决不同意查下去,说是影响面大,问题复杂,搞不好,平阳会很被动。还说,从几次查账的情况看,没有太大的出入,也就是有些违纪现象。六十七万送出去了,仅仅是违纪吗?送礼的人拿没拿好处?是真送出去了,还是装到自己口袋里去了?”
高长河道:“于是,你就背着姜超林和市委向新华社发了内参稿,是么?”
孙亚东点点头,坦诚道:“是的,这种事不能捂!”
高长河说:“你这也是违纪,明确表个态,我反对!”
孙亚东呆住了,愣愣地看着高长河不作声。
高长河沉下脸:“当初设备考察的情况我不太清楚,现在没法回答你,可关于十年送礼六十七万的问题,我认为也是特定条件下造成的。我们都不是生活在真空中,送礼这个现象是客观存在。逢年过节,哪个地方不往上级部门和关系单位送礼?我在省城时就送过嘛。十年送了六十七万,多不多?也许多了,也许不算多,平均每年不到七万嘛,那么多关系单位要洒香水,一处洒不到就是事,是不是呀?”
孙亚东很不客气地道:“是的,中国特色嘛,所以,才有了平轧厂这种只会送礼不会轧钢的烂摊子,才有了那么多腐败分子和无能之辈,我们的人民才要不断交学费!也正因为这样,才要设各级纪委,才要高悬反腐利剑!”
高长河摆摆手:“好了,亚东,先这么说吧,我还要和姜超林同志谈工作。最后说一下,如果你真支持我的工作,我希望你能以合作共事的大局为重,和超林同志、春明同志消除误解,带头搞好团结……”
孙亚东冷冷道:“团结是有前提,有原则的,不是和稀泥。”
高长河实在想不到面前这位老朋友会这么固执,这么不理解自己,于是,便拿出市委书记的威严,毫不退让地说:“亚东同志,我说的团结当然是有原则的,问题在于我们对原则的理解目前也许有些不同。现在我明确说一下,对平轧厂的问题,你不要多过问了,我亲自调查处理,如果你认为我违反了原则,可以向省委,甚至中央反映,这是你的正当权利。但是,有一点我也要先声明:今后谁要违反组织纪律,背着我和市委把内部事情捅给新闻界,我一定要严肃处理。我看就这样吧。”
高长河话一落音,孙亚东甩手走了。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时烈山县政府
早上一上班,烈山县经济开发公司年轻漂亮的女经理林萍就把一个大信封送到金华办公室来了。大信封里装着整整八千元,林萍说,是公司的一季度分红。金华说,我从没在你们的公司入股,分什么红呀?林萍说,耿书记和赵县长没告诉你?你们县委领导用奖金入了股,我们都有账的。金华又说,你们不会弄错吧?我调来才半年,烈山县怎么会有我的入股奖金呢?林萍直摇头,说,那我就不知道了,耿书记叫我发,我就发,你只管签字就是,不清楚的地方就问耿书记。
签了字,拿了钱,金华越想越不对头,联想到这家经济开发公司的背景和买卖新区土地的一笔笔生意,益发觉得问题严重:这个林萍原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现在还在县委办公室拿工资,人却在经济开发公司干活。这经济开发公司原属县委机关,上面要求脱钩以后,马上变成了股份制,可做的仍是政府的生意。据金华暗中了解,外地的投资者在烈山新区买地皮,许多都是经它的手。
于是,金华反锁上办公室的门,使用保密线给刘意如拨了个电话,把今天发现的新情况向刘意如说了,胸有成竹地道:“妈,我拿到耿子敬他们集体腐败的有力证据了!这一个季度的分红就是八千,一年是多少?!多少人拿了这所谓的分红?烈山的班子我看是彻底烂掉了!”
刘意如在电话里好半天没作声。
金华有些着急了,不由提高了音调:“妈,你听到了没有?我觉得这事必须向市委汇报了!”
刘意如这才问:“你没把自己的怀疑在烈山干部面前说吧?”
金华压低声音道:“刚才和林萍说了一下,林萍要我去问耿子敬,耿子敬昨夜去省城看赵县长,现在还没回来,所以,我没来得及找耿子敬查实。”
刘意如道:“那就好,这样吧,你赶快回来一趟,把这八千块钱和几天前收下的三万七千元都带来,当面向新任市委书记高长河做个全面汇报!”
金华又想了起来:“哦,对了,妈,我住院时来送钱跑官的那个侯少俊,真就被县委常委会讨论通过,成了乡镇企业局局长了,我提了点不同看法,耿子敬就挂下了脸,……”
刘意如打断她的话:“不要在电话里多说了,你马上找个借口到平阳来,我等你!”
不料,这边刚放下电话,那边林萍又敲门进来了,一脸的不好意思,进门就道歉,说是弄错了,八千元分红不是金华的,而是三个月前退下来的原副县长的。金华只好把八千元钱拿出来还给了林萍。又故意问,那我也拿些钱入股行不行?林萍马上说,行,行,咋不行?金县长,我们经济开发公司不但保你的股本金,还保证你的每年分红收入不低于入股资金的百分之五十。金华便说,那好,那好,这股我就入定了。
送走林萍,金华和办公室打了个招呼,谎称省冶金局一个副局长到了平阳,自己要去平阳谈那个电解铝项目,上车就走。
办公室主任追到门口说:“金县长,这耿书记去了省城,赵县长又病倒了,县里有事我们找谁呀?”
金华说:“谁分工的事找谁,找我就打手机,我手机开着。”
小车沿高速公路向平阳急驶时,金华想,母亲今天是怎么了?咋一下子变得这么果决了?这和新书记高长河的到任有没有关系?昨天才开的全市党政干部大会,刚刚宣布高长河出任平阳市委书记,母亲难道就发现机会了吗?
然而,对母亲刘意如的政治智慧,金华是不敢怀疑的,她能有今天,能在八年中从市团委的干事成长为正处级的常务副县长,全是因为有这么一个具有政治智慧的母亲。唯唯诺诺的父亲不行。父亲永远走不出他的第二十三中学,他的政治智慧永远停留在中学生的水平上。而且,还不是九十年代的中学生水平,最多不过是七十八十年代的中学生水平。
又想,这会不会是她的一个晋升机会呢?姜超林下了,高长河上了,烈山的问题要揭开了,问题一揭开,烈山的班子必然垮台,县委书记耿子敬,也许还有县长赵成全都将被押上庄严的法庭,那么,她就算做不成烈山的县委书记,也会成为烈山县县长,最年轻的一位女县长!
这是她应得的报偿,从市团委书记职位上转岗,她就应该名正言顺的做县长、县委书记,而不是括号“正处级”,姜超林主持的前任市委这么安排是不合理的。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时省人民医院
耿子敬接过手机,再次走进病房时,脸色很不好看,气呼呼地对躺在病床上的赵成全说:“老赵,你说说看,这金副县长是个什么东西?啊?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毛病还就是不少!昨天县委常委会上,为侯少俊提拔的事,和我较了半天劲,今天又追查起林萍来了,白给她八千块,反倒得罪她了!”
赵成全问:“刚才是林萍的电话吧?”
耿子敬点点头,又说:“也怪你,我说别给她分红吧,你就是坚持。”
赵成全讷讷道:“都在一个班子里,你说这种事能长期瞒下去么?她又是常务副县长,咱班子里的福利不分给她,被她知道了更不好,子敬,你咋处理的?”
耿子敬没好气地说:“我让林萍把八千块钱收回了!”
赵成全说:“这不是欲盖弥彰嘛!”叹了口气,又说,“子敬,说真的,我心里真不踏实哩。上面三令五申不准在职领导干部进行经营活动,姜书记和文市长在全市干部大会上反复说过好几次,咱还暗地里这么干,只要传出去准得挨批,受处分。我是要死的人了,无所谓,子敬,你怎么办?当真不要这七品乌纱了?”
耿子敬满不在乎:“不就是给同志们搞点福利吗?有什么了不起?!”
赵成全耐心说:“现在情况变了,市委书记是高长河,真查出咱参与经营活动,乱搞福利,没准真抓咱的典型。我看,这福利最好还是停了吧,早停早好,林萍就让她自己混去,不愿干,还回县委上班。”
耿子敬黑着脸,沉默着,一言不发。
赵成全定定地看着耿子敬,又恳切地说:“子敬,你就听我这一回劝行么?”
耿子敬这才心烦意乱地说:“好,好,这次我听你的,就这么定吧!我们各人六千块的股金收回来,把账上积存的三十万一次分光,以后这种福利再也不搞了!”
赵成全一怔:“账上咋还有这么多钱?这又分,一人又是两三万吧?就不烫手呀?子敬,我劝你慎重。”
耿子敬激动了,在病房里来回走动着:“两三万怎么了?老兄,你都累成这样了,这两三万还不该拿么?别说这是你的投资分红,就算是谁送你的,你也该拿!要是没有你的日夜操劳,哪来的烈山新区?新区里多少不三不四的家伙发了大财,你落了什么?落了个绝症!你知道么?一听说你倒在省城了,我一夜吃了三次安眠药都没睡着!我心疼呀!老赵,我问你,万一你去了,你老婆孩子怎么办呀?你家大明今年要上高中了吧?进省重点中学要不要花钱?三年后上大学要不要花钱呀?他们将来靠谁?”
赵成全脸部抽搐了一下,眼里滚出了浑浊的泪水。
耿子敬说:“就把这三十万一次性处理掉,我做主了!这次不按股份,按贡献,就算这几年的奖金吧,你赵县长贡献最大,多分点,五万,出了事我兜着!”
赵成全噙着泪说:“别,别,那……那还是按股份分吧……”
耿子敬手一摆:“这事你就别管了,我们共事一场,又处得这么好,我总得多少尽尽心,至少不能让你辛苦一生,带着担心和遗憾走!”
赵成全一把拉住耿子敬的手,泣不成声了……
耿子敬眼圈也红了,坐到赵成全床前,动情地说:“老赵,古人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我得了你这么个知己,也知足了。多少地方的班子一二把手不团结呀,咱烈山因为有了你这么个不争权夺利、只知道干实事的好县长,大矛盾就从没有过!连姜超林书记都当面和我说,‘子敬呀,你要是连赵成全都团结不好,这一把手就别当了,整个平阳只怕再也找不到像赵成全这样老实巴交的县长了。’”
赵成全仰起脸说:“子敬,你……你提到姜超林书记,我……我想起来了,咱……咱得派人去看看姜书记呀,哪怕是问声好呢?!你刚才只说咱亏,姜书记不亏么?平阳搞成了这种气派,你看看他的家,哪点比咱强?他现在也下了,咱要是能帮他一把,就……”
耿子敬忙打断赵成全的话头道:“哎,哎,老赵,你看你,又糊涂了吧?姜书记是什么人,谁敢往他那里送礼?找没趣呀?你忘了?前年挨家送年货时,在姜书记家挨的那顿骂?没记性呀?!”想了想,又说,“对这老爷子,去看看表表忠心就行了,我亲自去,也代表你,好不好?”
赵成全哽咽着说:“代我向姜书记问好。”
见赵成全有点累了,耿子敬站起身告辞,走到病房门口,想起什么,又转回来,说:“老赵,昨天省报上表扬你的那篇大块文章你看了没有?题目很响亮,《我们的肩头扛起崛起的新区》,写得真好……”
赵成全愣住了:“还……还真发出来了?”
耿子敬点点头:“所以,我要和你商量一下,我和县委一定要树树你,准备把你的事迹向平阳市委和省委做进一步汇报,给那些流言蜚语一个正面回答……”
赵成全一下子变了脸:“别,别,子敬,我求求你了!你可千万别这样!可不能这么干。说心里话,子敬,我心里有愧呀,总觉得对不起姜书记和市委呀!”
在得了绝症的赵成全面前,耿子敬仍像往常那么专横:“老赵,这事在昨天的常委会上说定了,愧不愧的话你就别说了,只管好好养病就是!宣传你,是因为你为我们烈山经济建设出了大力,做了大贡献,同时,也是政治上的需要!”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时平阳市政府
“李记者,你说得很对,能拿出这种材料的人是知情人,还不是一般的知情人。一般的知情人怎么知道这个项目十年送礼花了六十七万三千多?数据这么准确?所以我想,我非和你好好谈谈不可,不但全面回答这份内参稿上的三个问题,还想更深入地谈谈平轧厂是怎么落到今天这一步的。从项目筹建上马到今天的材料,我让有关同志全找出来了,都在这里,你随便看,写文章需要的,还可以复印带走,对你不保密。
“先说平轧厂上马的背景,最早提起这个项目是一九八八年前后,当时,我们的省委书记刘华波同志还是平阳市委书记,这个项目是在他任平阳市委书记的最后一年提起的。当时全国是个什么情况呢?经济过热,物价疯涨,尤其是一些生产资料价格高得离了谱,什么都缺,钢材、电力、能源,没有不紧张的。平阳历史上就不是重工业城市,能源、钢材缺口很大。解决能源问题,建了个大型热电厂。解决钢材问题,就想上这个大型轧钢厂。大跃进年代,我们建了一个平阳钢铁厂,年产二百万吨,有上这个轧钢厂的条件。所以,几次论证下来,从国家到省里到平阳,三方认识一致,都认为从平阳,乃至整个东部地区的整体工业布局来看,这个轧钢厂都得上。八八年底,平阳轧钢厂正式立项列入国家重点项目。国家部委给了三个亿,省里专项资金给了一亿五,平阳地方原说也是三个亿,后来追加到三亿五。这是多少了?八个亿吧?不过,有一点请记住,这八个亿不是一下子到位的,经济建设上的事你们当记者的可能不太清楚,从来没有一次到位这一说,就是你名下的专项,你用一点也得一趟趟跑北京,跑省城,这先不说。
“再说设备引进。落实到设备引进谈判时,已经是八九年底了。八九年发生了什么?一场政治风波。原先谈定的那家大公司因为他们国家的制裁政策,不和我们谈了。AAT钢铁公司趁机发出了邀请——现在我们知道AAT公司是家信誉不好的中小型公司了,当时却不知道呀,至少我不知道,我那时是主管工业的副市长,筹建总指挥只是挂名,具体工作是何卓孝同志负责。更要命的是,和AAT一接触,我们经济账没算,先算政治账,说是打破了人家的经济封锁,取得了伟大的成绩,当时的报纸上还报道过。经济问题一变成政治问题就麻烦了,国家部委的一位分管领导发话了:和AAT的合作一定要争取成功。这还有什么可说的,就千方百计往成功的道路上奔吧!
“这盘大买卖一开始不就是三方出资么,所以,总指挥也是三个,除了我,还有省冶金厅的陈厅长和国家部委的王副司长。我们平阳方面主要负责基建,设备的引进考察则由王副司长和北京的一些同志负责。几次到AAT公司考察,都是王副司长带队去的,我们何卓孝同志跟着去过两次,一次被王副司长带着考察到印第安人丛林里去了,还有一次就是签字仪式。我当时就有些担心,可又不敢说,对轧钢设备我和何卓孝都不是专家,人家王副司长才是专家,我哪有什么发言权。好,AAT先是拖,后是赖,进来的设备三分之一不能用。这就是算政治账的结果。好在这时我们头脑清醒了,经济账不能不算了,于是就打国际官司。官司一打五年,直到去年三月才算最后完结。这五年,王副司长可又风光了,一次次理直气壮往国外跑,打官司嘛,重要工作嘛!结果也不知是悲剧还是喜剧,官司没结束,王副司长在美国十号州际公路上出了车祸,连随从一起‘壮烈牺牲’!唉,你说王副司长跑到美国十号公路上干什么去?AAT公司和讼诉法院又不在美国!向上反映?李记者,你说得轻松,我们敢吗!以后不找他们批项目了?这样一来,造成的直接和间接经济损失都很大,工期便一再拖延,加上物价上涨等因素,早先的预算就一次次突破,一次次追加。从最初的八个亿,追加到九亿八千万,又到今天的十二亿,光我们平阳方面就陆续追加了两个亿,成了最大的倒霉蛋!好在姜超林同志和平阳的同志们都很理解,平阳经济情况又一直比较好,我们这两个亿才能顺利追加上去。
“考察呀,花钱呀,这些好事,大家都争着上,都认为是自己的当然权利。要负责任了,找不到主了。王副司长‘牺牲’了,遗志没人继承,一片烂摊子就甩在平阳了。李记者,你说说看,我怎么办?这烂摊子是甩在平阳,不是甩在省城,甩在北京!况且,当年我不知道会碰上这种局面,又说过大话,我只能硬着头皮上。我忍气吞声收拾这烂摊子,为国家部委和省里的追加预算和及时拨款等等问题,一次次给省里,给北京那帮官僚说好话,磕头作揖。李记者,你是不知道,人家一个科长、处长都能教训我这个市长,不瞒你说,有一次回到招待所,我砸了玻璃窗,人家还以为我是疯子呢!这还不算,去一次就花一次钱,替那些有权管我们的部门搞福利,请那些科长、处长一次次喝酒,就这样十年花了六十七万三千多!有人说,他心疼,我就不心疼吗?我是心在滴血!李记者,现在,你可以按我提供给你的这个名单去好好查查,看看最终能落实这六十七万三千多吗?我告诉你,只会多不会少!哦,我没落泪,是眼里落了点灰,过去的旧文件嘛,灰太大!
“名单你当然可以复印,我让田秘书长给你复。好,我继续说。我是市长,又挂了个总指挥的名义,气虽气,还是要顾全大局,不但自己不能把这些事往外说,也不能让别人往外说。说出去影响咱国家改革开放的形象呀,还会得罪不少人。李记者,在这里我可以向你透露一下,当年算政治账的那位国家部委分管领导,现在已经做了我们省的省长,是位女同志,对,陈红河同志。所以,姜超林书记一再和我讲:春明同志,咱们就忍辱负重吧,啥都别说了,死活把平轧厂搞上去,落个问心无愧就行了。今年初,我们好不容易把轧钢厂建成了,市场机遇却又失去了,钢材市场全面萧条,一生产就赔钱,谁敢开工生产?所以,试生产两个月,又停了,一直停到今天。李记者,你可能知道的,目前我们国家最困难的几个行业,其中一个就是钢铁,几乎是全行业普遍亏损。
“至于说工人们的集资款,情况是这样的:开头我根本不主张集资,国家投资的重点项目,道道地地的国营大型轧钢企业,刚上马时又不缺那几百万,我集资干什么?不是自找麻烦么?可后来一看,不收点钱还真不行,都看好这个平轧厂呀,都想到国家这口可靠的大铁锅里扑腾呀,热情高得让你受不了。这时,厂长何卓孝提议说,收点钱吧,名义可以叫风险抵押金,于是,就三千、五千地收了几百万——对,是四百三十二万,我这里也有账。就像我想不到十二亿会扔到水里去一样,工人同志们也没想到国家的大买卖也会靠不住,大锅饭也会烫伤你的嘴。工人同志自然不干了,从去年开始就有人提出退还集资款的问题,听说私下里还有个自发成立的清退领导小组,到市政府找过几次。我的看法是:这些钱现在不能退,至少轧钢厂的出路没找到前不能退,既是风险抵押金,就要和国家一起风险共担,让大家都有点风险意识,别以为这大锅饭就这么好吃。当然,李记者,你的意见我们也会考虑,工人同志们是不容易,可这事到底怎么解决,我个人说了也不算,我们市委、市政府还得慎重讨论。这里,我有个初步想法:一、平轧厂找到出路后,连本带息一次退还;二、愿意马上离职的,可以在办理离职手续时一次付清。
“大体就是这个情况了,原来不想说,可你不说,人家要说,你想忍辱负重都不行,那就得认真对待了。这是不是说就不顾全大局了?也不是。今天毕竟不是过去,造成平轧厂困境的旧体制正在打破,中央决心很大,这么多部委合并,职能和过去也不同了,省里也在动。那么,在这种背景下,我们好好总结一下平轧厂的教训也是好事嘛,至少能给大家提供一些深入的思索。好,李记者,既然你也有这个认识,那你就来个‘铁肩担道义,妙手着文章’吧,你着出的文章,送给我看看也行,不送给我看也可以,文责你自负,事实我负责……”
一九九八年六月二十六日十一时平阳市委
文春明和李馨香谈话时,高长河正在市委办公室和姜超林办交接。
就在办交接的过程中,刘意如匆匆进来了,说:“高书记、姜书记,真对不起,打扰你们一下,出了点事——市委大门被平轧厂的工人们堵住了,看样子有五、六百人,要求见高书记,正静坐哩。”
高长河和姜超林都大感意外。
姜超林问:“工人们要见高书记干什么?”
刘意如说:“要求高书记做主,退回当年的集资款。”
姜超林手一摆:“这事让他们找文市长去!”
刘意如说:“文市长正在接待新华社记者,我已经打了电话过去。”说罢,看了高长河一眼,又吞吞吐吐道,“据说昨天那位新华社记者在平轧厂呆了一天,在我们田立业副秘书长的陪同下开了两个座谈会,工人们就以为退款有希望了……”
姜超林怔了怔,一下子火了:“刘主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田立业陪那位记者去平轧厂采访是我同意的,你是不是说我指使田立业为难高长河同志?你这个同志说话怎么变得这样不负责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