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水洼里倒映着的英吉利国旗的鲜明色彩——噢噢,差点儿叫洋车儿撞了。
彩票与麻将牌之间,夕阳火红地照着碎石路。走在其上,我从盔形帽的帽檐下突然感受到汉口的夏日——
暑气盛满篮,巴旦杏欲燃。
名叫甘棠酒茶楼的红砖建造的茶馆,唤作惟精显真楼、同样是红砖建筑的照相馆——舍此别无可观。固然,隔着眼底栉比鳞次的瓦屋顶,远处黛赭色的长江,唯有翻飞的浪花是雪白的。江对岸,远方是大别山,山顶有两三株树,还有粉壁环绕、小巧玲珑的禹庙。
我:鹦鹉洲呢?
宇都宫:那左手里看得见的就是。不过现在成了煞风景的木材堆放场。
一个留着前刘海的雏妓,手执桃红色扇子,倚着面临月湖的栏杆,瞩眺阴霾密布下的水面,疏落的芦苇与荷叶背后阴霾密布下黑黢黢的水面。
洞庭湖虽然号称为湖,但并非始终有水。除去夏季,平时不过是在淤泥田中流过一条河道而已。——仿佛是为了证明这一点,高出水面三尺多,立着一株长满枯枝的黑松。
在大街上执行死刑的城市。伤寒与疟疾流行的城市。水声可闻的城市。入夜后石板路面依然暑热蒸人的城市。甚至连鸡也恫吓我,呐喊着“芥川先生!”的城市……
参观长沙天心第一女子师范学校及附属高等小学。一个长着古今罕见的苦脸的青年教师为我们领路。女学生们为了排日,一律不使用铅笔,因而在桌上摆好笔砚,来做代数几何。想顺便参观一下宿舍,遂委托年轻的翻译代为交涉。谁知教师苦脸益发地苦,曰:“这个我们不能遵命。因为几天之前刚发生过五六个大兵闯入宿舍强奸学生的事件!”
好像这卧铺车单单锁上门是无济于事的,皮箱也随手倚在身边为佳。好啦,这样的话就算是遇上土匪——等一等,遇上土匪时,可不可以不付小费?
街头的大柳树枝上,坠着两根辫子。而这辫子上每根都像穿着玻璃珠子似的,缀着无数的苍蝇。因腐烂而坠落到地上去的罪人首级,也许已经被狗吃掉了。
客栈的窗户,透过?字纹窗格子,可以看到柠檬色的天空。大量麦尘遮云蔽日的天空。
童子眠孤台,麦尘入梦来。
在泛着黑光的墙壁上,至今犹在恭恭敬敬地礼拜佛祖的唐朝男女们,是何等之端丽!
在火车渡过黄河之际,我所享用的东西试列举如下:茶两碗、枣六颗、前门牌香烟三根、卡莱尔《法国革命史》两页半,此外——杀死了十一只苍蝇!
环抱紫禁城黄色玻璃瓦的合欢与槐树的大森林。——是谁,把这森林称作都市的?
我:咦,飞机在飞!没想到你居然还如此时髦?北京:哪里哪里。请你看看这座前门。
参观京师第二监狱。一个无期徒刑的囚人正在拼造玩具人力车。
一览居庸关、弹琴峡等之后,攀登万里长城时,一个乞食童子从我们背后追上来,手指苍茫山峦说:“蒙古!蒙古!”然而不用查地图也知道此话不实。为了得到一片铜钱而利用我们《十八史略》式的浪漫主义,诚不愧为老大之国的乞丐,让人无语钦佩。但在城墙之间看见了薄雪草,顿觉此身已临塞外。
从艺术能量的洪水之中,几朵石莲花发出欢喜之声。仅仅聆听这歌声——这简直是玩命。且让我喘一口气。
我:走在这西洋风格的城市,便会莫名地频生乡愁。
西村:您孩子是一个人吗?
我:不,我不是说日本。我是想回北京。
正值日暮黄昏,看到火车站走过四五十个日本人时,我差点儿就要赞成黄祸论了。
匍匐在高粱根上的一只蜈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