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了饭,陡然觉得寒气袭人,到底是海拔三千尺。庐山固然无聊,但这份五月的寒意却值得珍重。我坐在窗前的长沙发上,遥望着石山上的松树,总之对于庐山作为避暑地的价值,很乐意表达敬意。
这时飘然而进的,是大元洋行的老板。老板看上去已经年过五十,然而面色红润,显示出他是个精力充沛、毅力过人的活动家。我们以这位老板为伴,大谈起庐山来。老板颇为雄辩,也许雄辩得过分,甚而至于兴之所至,竟将白乐天的大名缩短为“白乐”,仅从这一点,便可想而知他是何等豪爽了。
“连香炉峰也有两个。这边这座是李白的香炉峰,那边那座是白乐天的香炉峰——这白乐的香炉峰,却是个一棵松树也不长的秃头山……”
大体就是这种风格。可这还算好的。香炉峰有两座,于我们而言毋宁更为便利。将原本独一无二的东西弄成两个,也许犯了无视专利权的罪。然而既然是已经有了两个的东西,纵然将它弄成三个,也算不得是非法行为。因此我立即将对面遥遥在望的那座山,算作了“我的香炉峰”。然而老板除了雄辩之外,还视庐山如恋人一般,满怀着热烈的眷恋。
“这座庐山吧,有五老峰、三叠泉等等许多古来名胜。既然要游览,任怎么短,也得一个礼拜,十来天更佳。最好是一个月,甚至半年。只不过冬天的话,山上有老虎出没……”
这种“热爱第二故乡之心”并不仅限于这位老板。侨居中国的日本人尽皆如此,个个一往情深。倘若有士人对访华旅行寄以愉快的期待,则哪怕不无遇上土匪的危险,也必须努力尊重他们的“热爱第二故乡之心”。上海的大马路有如巴黎。北京的文华殿也好比卢浮宫,赝画连一幅也没有。——非得如此表示钦佩不可。然而在庐山滞留一周,却远比单单表示钦佩要辛苦得多。我首先提心吊胆地向老板诉说自己的病弱,然后表示可能的话,希望最好明天早晨下山。
“明天就回去了么?那哪儿也看不成喽。”
主人半是悯怜、半是嘲讽地回答我道。可是,我还以为他已然彻底对我失去了信心,谁知他竟再次热心地劝道:“那么趁现在到这附近去看看。”连这也拒绝,简直比上山打虎更其危险。我无奈,只得随着竹内氏一行,出门去看并不想看的风景。
根据老板的说法,牯岭镇市街距此处仅仅一步之遥。然而实际上走起来一看,岂只是一步两步之遥。山路在茂密的野竹丛中蜿蜒逶迤,通向天边。不知何时,我感觉盔形帽底汗水滴滴下落,心中对这座天下名山的愤慨益发如火上浇油。名山、名画、名人、名文——但凡带“名”字的东西,都是将以自我为重的我们变成传统的奴隶的东西。未来派的画家们主张大胆破坏古典作品,破坏古典作品的同时,顺便把庐山也用炸药炸飞了才好。……
然而好不容易到那儿一看,只见在山风中呼啸的松林间,眼底岩石环抱的山谷里,红的黑的,无数屋顶错落有致,景致远比想象的赏心悦目。我坐在路旁,点燃了一支慎重珍藏在口袋里的日本的“敷岛”。可以看见斜挂着钩织窗帘的窗牖,还可以看见如茵的网球场。白乐的香炉峰姑且搁置不问,反正避暑胜地牯岭似乎是足以消得一夏的去处。我在竹内一行大步远去之后,犹自茫然地口衔香烟,俯看着人影依稀可见的家家户户的窗口,一边想起了留在东京的孩子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