嫩芽初吐的树枝上,吊着猪的尸骸。皮已剥去,头朝下后腿向上地吊着。为脂肪所裹蔽着的猪,周身雪白,令人不快。我望着它,心里想道:将猪倒吊起来到底有何乐趣呢?将猪吊起来的中国人也趣味低级,而被吊起来的猪也愚不可及。归根结蒂,恐怕哪儿也找不到比中国更无聊的国度了。
其间,很多苦力在准备我们的滑竿,吵嚷声大得令人无明火起。苦力中自然没有一个人长得像模像样,然而尤为面目狰狞的是苦力头。这位苦力头的草帽上卷着一道黑色的丝带,上面用白字写着洋文:Kuling Estate Head Coolie No。从前享乐主义者马瑞乌斯据说曾从玩蛇人所使唤的蛇脸上,感到了某种类似人的东西。而我却从这位苦力头的脸上感到了某种类似蛇的东西,益发觉得中国看不顺眼。
十分钟之后,我们一行八人坐在滑竿的藤椅里上下颠簸,爬上了满是乱石的山道。所谓一行,包括竹内栖凤氏一家老小,再加上大元洋行的老板娘。滑竿坐上去要比想象的舒适。我将双腿长长地伸在滑竿的抬杆上,赏玩着庐山风光。这么写来似乎十分体面,但风光绝非奇绝,无非是在茂密的杂木丛中开着水晶花罢了,丝毫没有庐山的感觉。早知如此,何必渡海越洋,不如去爬爬箱根的旧道算了。
前日晚上,我在九江住了一宿,旅馆便是大元洋行。我躺在二楼,读着康白情的诗。于是从浔阳江畔泊着的中国船上,传来了类似三弦的乐声。这好歹让我产生了风流的感觉。可是次日早晨一看,尽管威风十足地号称浔阳江,却原来果然是条污水沟,所谓“枫叶荻花秋瑟瑟”的潇洒韵致根本无处可寻。江上一艘木壳军舰,仿佛征伐西乡时用过的一般,奇模怪样的大炮张着大口,系在琵琶亭畔。惺惺之情姑且搁置一旁,我正在想象浪里白条张顺、黑旋风李逵今犹在否,眼前船篷之中,突然探出了一个丑恶之极的屁股,而那屁股竟大胆地——此话说出来实在有失斯文——对着河水悠然自得地出起恭来……
我胡思乱想着,不知几时迷迷糊糊地打起了瞌睡。几十分钟过后,滑竿停下,我睁开了眼睛。只见眼前突兀地出现了一面险峻的斜坡,上面胡乱地堆出一道石阶。大元洋行的老板娘说明道:从这里起滑竿上不去了,请诸位下轿步行。我无奈,只得同竹内逸氏一道,开始爬起陡峭的长坡来。风景依然平凡无奇。唯有坡道的左右两侧,可以看见炎天飞浴着尘埃的野蔷薇而已。
一会儿在滑竿上颠簸,一会儿徒步登山,历经千辛万苦之后,终于到达牯岭时,已是下午一点钟了。而这避暑胜地的一角,和轻井泽外围的僻地完全一般无二。而光秃秃的山脚下,中式灯具店、小酒栈之类东倒西歪,这景色比起轻井泽更要等而下之。环顾西洋人的别墅,式样别致可喜的一间也无。全都在炎炎烈日下,烘烤着涂着红漆或蓝漆的寒碜的铁皮屋顶。我一面拭着汗,一面心想,兴许是牯岭租界的开拓者、牧师爱德华·李德利先生在中国待得久了,以致将判断美丑的能力丧失无遗了。
然而穿过了此处,面前显现出一片宽广的草原。盛开着的蓟花与除虫菊之间,水晶花也朵朵绽开。草原的尽头,有一户石垣环抱的红色小房子,背靠着怪石峋嶙的山峦,一面日章旗翩翩招展。看到这面旗帜时,我想起了祖国——或者毋宁说,想起了祖国的米饭。因为这户人家就是将填饱我们辘辘饥肠的大元洋行分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