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南京的当天午后,我匆匆忙忙地和一位叫作什么来着的中国人,为了一览市容,照例又做上了人力车的上客。斜晖流金的街头,屋宇鳞比中夹杂着洋房,房屋后面可见麦田和蚕豆地,还有白鹅戏水的池塘。而且相对而言较为宽阔的街道上,行人疏疏落落。向导游的中国人一打听,说是南京城内五分之三化作了农田或荒地。我望着路旁的柳树、圮毁在即的土墙、成群飞舞的燕子,沉浸于怀古之情,同时也想到倘若买下这么一块空地,没准便能做上了暴发户。
“要是有人趁现在买下来多好。浦口(南京对岸的城镇)发展起来的话,地价肯定会暴涨。”
“那不成的。中国人都不考虑明天的事,不会有人去买地的。”
“那你就一个人考虑好了。”
“我也不考虑。首先不可能考虑。不是被烧掉房子,就是被砍掉脑袋,明天的事没人搞得懂。这点和日本不同。反正现在的中国人不去关心孩子的未来,而是沉湎于美酒和女人。”
交谈之间,街道上开始出现了服饰店、书店之类热闹的店肆。我在爬灵岩山的归途几度迷路,结果终于日暮途穷,又是连驴带人冲进水田,又是被雨水淋得如同落汤鸡一般,受了不少磨难。作为其纪念,小羊皮鞋上开了两三个大洞。幸而看到一家鞋店,我痛感有买鞋的必要,赶紧下令将车子停到这家鞋店的橱窗前。
走进店内一看,铺面比想象的要大,而鞋匠却只有两人,孜孜矻矻地在做鞋。四周的大玻璃橱里,陈列着西洋式的鞋子,当然也有各式中国鞋。黑鞋、桃红色的鞋、淡蓝色的鞋——中式鞋全是缎面,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男鞋女鞋,排列在夕晖之中,也并非不给人以莫名的美感;加之站在账台边的店主人又是个肤色白皙、面色温柔,因而益发令人心悸的、单目斜视的男子:我一面感受到某种罗曼蒂克,一面开始物色现成的鞋子。也许这家店里,货架的某处,会有用人皮缝制的纤巧的女鞋亦未可知。——心底多少存有这种念头。不过我买的鞋子却一点也不罗曼蒂克,是双正价六元的高腰靴子。颜色是——后来我足登这双鞋子邂逅村田乌江君,曾遭到了他的残酷批评:“好怪的颜色呀,简直像穿着皮色在走路嘛。”实际也的确如此,像黄不黄,像黑不黑,是一种奇妙的红色。
穿上新鞋子后,又乘车奔通往贡院的道路而去。贡院是从前的文官考场,据说面积约三万坪,总共二万零六百间,规模之大,令人咋舌。匆匆一过的观感是,和长排平房无大差别。可是,在夕阳西沉的空中巍然耸立、唯有粉壁微微泛白的明远楼下,无数的飞甍连绵栉比,这景色岂只令人觉得铺张,更显得无比荒凉。我望着这屋顶,陡然感到普天之下的考试制度统统无聊之至。同时也想为普天之下的落第书生奉献上满腔的同情。诸君之所以考试落第,并非因为诸君无能,仅仅是因为不幸的偶然。古来中国的小说家为了化这偶然为必然,以诸处贡院为舞台,创作出了因果报应的鬼怪故事。可是那不足为信。非也,这些故事毋宁是证据,证明他们也明白无误地知晓,在考试的及落上,偶然是何等地横行无阻。尽管诸君名落孙山,但诸君的能力却不容置疑。因为一旦怀有疑虑,则诸君不唯葬送了自己,而且还将陷诸君的前辈、诸考官们为精神杀人犯。君不见如我之辈,纵然考分不及格,可对于我自身的能力,却不曾夹杂丝毫的疑念。因此当时的考官诸公与我交往时,也并不感到良心的呵责……
“贡院本来还更加大的。”
导游的声音猝然惊醒了我的胡思乱想。他回首看着我,手指着蝙蝠点点飞舞其上、悲凉的瓦屋顶。
“这儿一度曾经用作选举议员的会场,从去年开始被大举拆毁了。”
我们的车子在交谈之间,向闻名内外的秦淮河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