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联的文字也变了嘛。你看看,那里贴的是‘独立大道,共和万岁’。”
“果不其然,这一副也是新的,写着‘文明世界,安乐人家’。”
我们坐在人力车上上下颠簸,一面交谈着。狭窄的街道两旁店肆鳞比,小吃店、小客栈,个个显得脏兮兮的。门口贴着红纸门联,读来大抵便像刚才的对话中提及的,写着新时代的对子。我们此刻所走过的,不是吴中门户镇江,而是“西历一八六一年根据《天津条约》被迫开放港口”的、民国十年的镇江。
“看见那个穿大红衣服的小孩子了吗?”
“啊,看见了。一个胖胖的妇人抱着。”
“对对对。那是生了天花。”
我突然想起来,这四五年已经不再种牛痘了。
交谈之间,我们的人力车抵达了镇江火车站前。可一查时刻表,开往南京的火车离上车还有一个多小时的余裕。既然还有余裕,就没有道理不去那座山上佛塔遥遥在望的金山寺看看。我们商议一定,立刻又做上了人力车的上客。但说是立刻,其实一如既往,为了讨价还价,照例又花去了十来分钟。
车子最初经过的,是滚地龙连绵成片、颇为原始的贫民窟。那滚地龙屋顶铺的全是稻秸,几乎看不到涂了泥的墙壁,多系蒙上芦席或苇箔做成。男男女女踥蹀往来,人人面色凄楚。我望着草棚后挺拔的芦苇,竟至疑心可能再次染上天花。
“怎么样,那条狗?”
“一根毛也不长的狗委实少见,看上去挺吓人的。”
“像那样的,全是梅毒啊。听说是被苦力之辈传染上的。”
车子其次经过的地方,有河流,有木材店——总之像个木材堆积场。这里家家屋檐下贴着红纸片,上面排列着“姜太公在此”的字样。这一定是和“为朝御宿”一样的咒文。渡河到对岸,穿过凄凉的街道,只见红墙环绕,寺门挺立。门前,一个乞丐端坐在松树底下,不知何故在做深呼吸。说不定那是为了乞哀告怜而故意做出痛苦的表情。
金山寺当然就是这座古庙。我们弃车步行,在寺内巡游了一圈。可是无奈还得赶火车,无心悠闲地仔细观览。此寺倚山而建(据说从前这里是个岛屿),层层大殿一层高过一层。沿着其间的石阶上上下下,极目望去,粗略的感受,自然就像未来派的绘画,莫名地错综复杂。而当时的印象,这段记在手册上的无疑就是,姑将它抄写下来,大体便是这种格调。
粉壁。红柱。粉壁。干燥的路石。宽阔的路石。忽而又是红柱。粉壁。横梁上的匾额。梁上的金色、红色、黑色。大鼎。僧头。头上的六个灸痕。长江的波涛。泛着赭色泡沫的波涛。无边无际起伏不定的波涛。塔顶。雕甍上的草。塔顶雕甍划破天空。嵌在墙壁上的石刻。金山寺图。查士票的诗。翩翩飞来的燕子。粉壁与石栏。苏东坡木像。雕甍的黑色、柱子的红色、墙壁的白色。岛津氏窥视着照相机。宽阔的路石。帘。突如其来的钟声。落在路石上的葱的色彩。……
似乎仅仅这么写来,读者恐怕会莫名其妙。然而如若不算作读者已经明白领悟,则非得重新写来,自寻麻烦。麻烦之类,倘是平常自然是在所不辞。可是我眼下人在名古屋,加之旅伴菊池宽发了烧,正在病床上呻吟。务请诸位高抬贵手,姑且算作已然明了。写完了这一回,我还得赶赴菊池的病房探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