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城的特点,首先在于其破败不堪。两层以上的建筑几乎见不到。而平房,但凡映入眼帘的,也都显得贫贱粗陋。街道上,路石凹凸不平,到处积满了泥水。在见识过苏州、江州的人眼中看来,说感到悲哀也不为夸张。我坐在沾满泥泞的人力车上,穿过这些街道,到达盐务署门前时,不禁暗想,败落如此,纵然“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也定会索然寡味。
盐务署前,和石狮一起,哨兵端端正正地站着岗。我们表明来意后,沿着长长的石径,走向里面官衙高大的正门。然后在仆隶的引导下,来到铺着草席的客厅。客厅外院子里,立着梧桐之类。透过树梢,看得见细雨迷蒙的天空。官衙内阒然无声,不知道人在何处。现在依然如是的话,果然欧阳修、苏东坡等昔日的文人墨客当然可以在赏玩本职的酒诗生涯之余,闲暇时处理处理官事。
稍事等待后,一个看老不老、似少不少、身穿西服的官员走了进来。这便是扬州唯一的日本人、盐务官高洲太吉氏。我们从上海的小岛氏处领得一封致高洲氏的介绍信,否则生性懦弱的我说不定也不会想到来扬州。而即使来了扬州,倘不认识高洲氏的话,说不定也不会游得称心。我知道这么做十分失礼,但在此仍想表示一下对小岛梶郎氏的谢意。读过《上海游记》的诸位君子也许还记得,小岛氏便是那位为了小院里樱花开放而得意非凡、瘦骨嶙峋的绅士。——高洲氏将我们请到大桌对面,快活地聊了起来。据他自己说,外国人在扬州做官,前有马可·波罗,后有高洲氏而已矣。听了此话,我对他大生尊敬之心,不过如今思之,倒也不无吃亏的感觉。今年今月今日今时,涉足扬州盐务署的人,也不过一步之先有岛津四十起,一步之后有我而已矣。
我们叨扰了一顿面条后,与高洲氏一道走出盐务署大门,去游览扬州市容,于是两三个哨兵一齐向我们举枪致敬。蒙蒙细雨已经停歇,但街道依然一片泥泞。我走在这泥泞之中,一想到又要去凭吊古迹,不由得心中怵然。可是问了问高洲氏,答曰去看画舫。一闻此言,我立时萌生了扬州虽广,我却要遍游全城、寸土不遗的心愿。
在高洲氏府第小憩片刻,乘上系在门前河岸、上有屋顶的画舫,是又过了不足三十分钟之后。画舫由一邋遢的船夫掌篙,迅即撑进了河道。河面既窄、水色也莫名地发黑。直言不讳地说,与其称之为河,未若称之为污水沟。这黑水之上,游着家鸭与家鹅。两岸或则是污秽的粉壁,或则是贫瘠的油菜田,不时还可见堤岸崩毁,化作了杂木丛生、岑寂的原野。可是无论何处,均毫无名高千古的杜牧诗句“青山隐隐水迢迢”所吟咏的韵致。尤其是忽而出现一座石桥,忽而又见一位半老徐娘走下水边洗濯泥鞋,令我的诗兴吟怀伤痕累累。不过这还算好的。最令我辟易的,还是这大污水沟的臭气。我嗅着这臭气,端坐于舟中,便疑神疑鬼地觉得肋膜一带隐隐作痛起来。然而高洲、岛津两先生却仿佛泛舟于香料之川一般,神色坦然地交谈着。据我所信,日本人在中国住久了,首先嗅觉似乎便会变得麻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