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正坐在从镇江驶往扬州的小汽轮的头等舱里。这么说似乎很奢华,而其实这艘船的头等舱与奴隶船的船舱也相差无几。君不见我们便落座在黢黑的盖板之上。而盖板之下,据我揣测一定就是船底。那么称之为头等舱的理由何在?因为总而言之这里总算有个舱室样子,而下等则在船顶上,即使想称之为舱也无舱可称。
船外是著名的长江。长江水是赭红色的,便是中学生也知道。可是究竟红到何种程度,不泛舟江上看看,则无从想象。我在滞留上海期间,每看见黄浦江水,必然会想到黄疸。如今想来,那一定是因为多少羼杂了海水,才侥幸地仅仅染上黄疸便得以过关。然而长江水的颜色,却远远要比黄浦江红。如若要寻觅相似的颜色,则与铁器的赤锈一般无二。波浪起伏之间,紫烟蒸腾,浩浩荡荡,一望无涯。尤其今天是阴天,这颜色益发显得郁悒。江上除了无数的中式帆船外,还有一艘英国旗翻飞的双桅汽船,正一心一意地斗着浊浪。固然,也许毋庸去斗也可以航行,但其缓慢地溯江而行的模样,总给人以格斗的感觉。我向长江致敬了约莫五分钟,躺在冷冰冰的板上,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我们昨晚十二点钟左右从苏州车站乘上火车,抵达镇江时正值黎明时分。步出车站一看,连黄包车夫都还没聚齐。唯有阴沉沉的柳树上空,盘旋着数羽乌鸦。我们姑且前往车站前的茶馆用早餐,而店家也才刚刚起床,说是无法马上做出面条来。于是岛津氏要茶馆主人将什么东西拿出来。既然是现成的东西,看来不会是什么上等的食品。果然实际上吃了一看,既不像烤麸片又不像豆腐皮,总之是让人不想再吃第二次、颇为暧昧的东西。——在品尝了这番艰辛之后好容易才乘上船,因此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感到困意袭来,原也并不奇怪。
迷迷糊糊地眯盹了一会儿,举目向外边望去,不知何时汽轮已经驶过了瓜州,芳草青青的堤岸摇晃不定,近在眼前。这里已经不是长江,而是由隋炀帝开凿、全长二千五百英里、世界第一的大运河。然而从船上望去,倒也并不特别雄伟。淡淡的阳光洒落在大堤上,野菜的绿色若有若无,农夫的身影时隐时现,就像从驶往铫子的汽轮窗口眺望葛饰平原一般,甚至让人觉得平淡无奇。我再度衔起香烟,为了将来不得不作的游记,准备拼凑些怀古诗情。然而着手一试,却不似想象的那般容易成功。首先我所构思的,导游书悉数将其破坏无余。今试举数例,余者大体类此。
我:啊!据说炀帝让人在这长堤上种植万株杨柳,每十里建造一亭。堤犹是旧堤,而炀帝今又何在?
导游书:堤已非旧堤。尔来五代以降,元、明、清皆定都北京,因需要从江南漕运粮食,曾数度修理运河。望着这长堤草色,追怀炀帝往事,不啻伫立在银座尾张町,追忆太田道灌!
我:河水今天依旧如同往昔一般,悠悠然贯通南北。可隋王朝却有如春梦,忽地土崩瓦解了。
导游书:河水并没有贯通南北。在山东省临清州,河底早就化作了良田,舟楫往来也只到此为止。
我:啊,往昔哟,美丽的往昔哟。纵然隋朝已亡,但携着如云的丽姬,泛舟这运河之上,我风流天子的荣华,却好似壮丽的彩虹,横越历史的天空。
导游书:炀帝并非耽于佚乐。那是大业七年,炀帝准备征伐高丽,为了不暴露意图,表面上有意装作悠闲自在的模样。这条运河也不妨看作为了应付风云突变时漕运粮食的需要而特意开凿的。你没把《迷楼记》、《开河记》之类与正史混为一体吧?那种稗官野史不足为信。尤其是《炀帝艳史》,更是拙劣之至的小说。
我抽完了烟,同时也放弃了制造诗情的念头。大堤上春风荡漾,一头驴子背上载着个孩童,朝着和汽轮相同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