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苏州如何?
主:苏州是个好地方啊,依我说是江南第一。那地方不同于西湖,尚未染上老美情趣。光这一点就十分难得了。
客:姑苏城外寒山寺呢?
主:寒山寺么?那寒山寺——你随意找个去过中国的人问问好了,不管是谁,肯定都会说无聊。
客:你也是么?
主:是呀。无聊自然是没有疑问的了。现在的寒山寺是明治四十四年江苏巡抚程德全重建的。正殿也罢,钟楼也罢,悉数涂上赭红色,俗不可耐。什么月落乌啼,何从谈起!而且坐落在城西七八里外的枫桥镇,这个镇子又是毫无特色、不洁之至。
客:那么岂不是一无可取了么?
主:啊,要是有几分可取之处的话,那就在于其一无可取。因为寒山寺是日本人最为熟悉的庙宇,无论何人,只要游历江南,必定要造访寒山寺。连不知道《唐诗选》为何物的人也都对张继的诗耳熟能详。据说程德全的重修,理由之一也是因为日本来的朝山香客众多,故助一臂之力,以示对日本的敬意。由此看来,将寒山寺弄得俗不可耐,日本人也有责任亦未可知。
客:然而日本人不是并不中意么?
主:好像如此。可是哂笑程德全之愚的大人先生们,一旦面对西洋人,也会干出跟程大人一样的事情来。寒山寺是一个实物教训。这难道不是挺有趣的么?尤其是那庙里的和尚,一见到日本人,就赶紧摊开纸来,得意洋洋地走笔涂鸦:“跨海万里吊古寺,惟为钟声远送君。”不管对方是何方阿谁,问过姓名,便题上某某大人正,一元钱一张地兜售。日本游客的体面,由此不是也可窥一斑么?更为有趣的是,刻着张继诗的石碑,那座庙里有新旧两块。旧碑出自文征明的手笔,而新碑则系俞曲园手书。看看旧碑,文字多有残缺,而这残缺是谁之罪呢?据说便是热爱寒山寺的日本人。——笼统说来,就这几点而言,寒山寺还是值得一看的。
客:如此一来,岂不成了参观国耻了吗?
主:是呀。说不定程德全正是为了愚弄日本人,才重修寒山寺的亦未可知。纵然不算是讥讽,但所有的中国旅行记的作者都讪笑程德全,则未免残酷。就是东瀛大和的知事阁下,作此“英断”之士,恐怕并非为数寥寥吧。
客:宝带桥呢?
主:一座普通的石头长桥罢了。有点像不忍池的观月桥,只是没那么俗气。春风春水春草堤——各类衬景倒也一应俱全。
客:虎丘是个好去处吧?
主:虎丘也荒废至极啰。听说那儿是吴王阖闾的陵寝,可现在完全成了一座垃圾堆。传说那座山下,埋着金银珠玉做成的鸭子和三千宝剑。倒是这类道听途说反而更令人倍添兴趣。秦始皇试剑石,听过生公说法的点头石,江南美人真娘墓——聆听这形形色色的因缘,倒也不无弥足珍贵的众多遗迹,只不过个个看见了都让人扫兴。尤其是那口剑池,号虽称池,其实不如说是个水洼,而且与垃圾场几乎毫无二致。王禹《剑池铭》中所谓“岩岩虎丘,沉沉剑池,峻不可以仰视,深不可以下窥”的情趣,就算是出于情面也无从谈起。唯有在举目仰视微微倾斜于漫天残曛中的塔身时,产生了某种近乎悲壮的心情。此塔也早已朽废,层层杂草怒生。无数鸟儿啼声喧天地绕塔翩飞,无疑让人倍增喜悦。我当时向岛津氏请教过鸟名,记得好像说叫“八鸪”。这“八鸪”应写什么字儿,连岛津氏也未稔其详。你知道不知道“八鸪”?
客:八鸪吗?我只知道白貘是专吃梦的走兽。
主:总体说来,日本的文学家太缺乏动植物知识。有个叫南部修太郎的,看见日比谷公园的芦苇,竟一直以为是小麦。不过这种事儿倒也无关紧要。除了塔,还有个去处叫作小吴轩,凭轩骋目,景致也还可观。苍茫暮色中,朦胧迷离的粉壁与新树,穿行其间的河道的水光——我眺望如许风景,耳听远处的蛙声,心中浮起了淡淡的旅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