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赶到了灵岩山一看,原来不过是一座落寞的秃山而已,让人懊悔何苦要付出这一路的辛苦。第一,那西施弹琴台和驰名遐迩的馆娃宫,原来却坐落在裸岩硙硙、寸草不生的山顶上。面对此景,任如何摆出一副诗人的架势,到底也无法像李太白那样,高吟“宫女如花满春殿”,沉酣于思古之幽情中。而且天气倘若好点的话,尚可远眺太湖的水色湖光,然而天缘不巧,今天无论纵眺何方,都只见云烟茫茫弥漫四野。立在灵岩寺的朽廊里,倾听潇潇雨声,仰望七级废塔时,我没去苦思冥想古人的诗句,倒是痛感枵腹难耐。
我们在寺庙的一室,草草吃了一顿仅有饼干的午餐。可是肚子虽然饱了,精力却并未恢复。我一面啜饮漂着尘土气味的茶,心中莫名地感到悲凉。
“岛津先生,能不能跟这庙里的和尚商量商量?我想讨点儿白砂糖。”
“白砂糖?要白砂糖做什么?”
“吃。要是没有白砂糖的话,红砂糖也可以。”
然而吃完了满满一小碟呈黑紫色的红糖,还是恢复不了元气。雨下个没完没了。苏州即使以日本的里数计算,也隔着四五里之遥。想到这些,愈发情绪低沉。我甚至忧心忡忡地担心肋膜炎会再度发作。
这种令人心寒的念头,在下山途中愈演愈烈起来。风雨不断地从昏暗的天空向我们袭来。我们虽然带有伞,但刚才弃蹇步行时,两把都放在了山下。山路当然颇滑。时间大约已经过了三点。而最后的打击是,当回到山脚下的村庄时,我们的驴子却已无影无踪。赶驴少年一再高声呼唤伙伴的名字,然而答应的只有回声。我在如注的雨中招呼浑身湿透的岛津氏道:
“没驴子的话怎么办?”
“有的有的。真没的话就步行好啦。”
岛津氏依旧劲头十足,也许是为了安慰我而强装出来的。可是我一听这话,心中陡然生起无明火来。光火这种事,原本绝非强者的行径。此时我大光其火,固然完全因为是弱者的缘故。曾经纵横四百余州的岛津氏,和一味自量脉搏、久病初愈的我——在吃苦耐劳上,我对岛津氏简直是望尘莫及。正因为如此,岛津氏若无其事的语气煽起了我的无明之火。我在前后长达四个月的旅行中,仅有此时这么一次,板着一张无可比拟的苦脸。
赶驴少年为了寻觅驴子,找到村外的什么地方去了。我们站在一户农家门口,勉强避着雨,等待赶驴少年归来。古旧的白壁,铺满石头的村道,雨中闪闪发光的道旁的桑树叶子——此外几乎不见半个人影。拿出表来一看,四点已过。下雨,四五里之遥,肋膜炎——而且我还担心日色将暮,同时不断地原地踏步,以防感冒。
这时,这户农家的男主人,一个邋遢的中国人探出了脑袋。往内一看,屋子里停放着一台轿子。想来这个男子的副业,定然是轿夫。
“能不能在这儿租顶轿子?”
我强抑着满腔无明火,这样问岛津氏问道。
“我问问看。”
然而岛津氏的上海话对方尽管听得懂,但遗憾的是,对方的苏州话,岛津氏却不甚了了。经过一番斗嘴之后,岛津氏终于放弃了交涉。放弃交涉本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可是一瞬之后,我回头看时,只见岛津氏竟全不将我放在心上,悠悠然摊开手册,正在记录今天所得的俳句。瞧着这情形,我仿佛看到了面带微笑观察罗马大火的尼禄一般,不由得想大吵一架。
“咱们是彼此两亏俱损呀,向导居然于地理一无所知——”
我这盛气凌人的腔调,立刻激怒了岛津氏。其实他生气动怒本是理所当然的。至今想起来,犹自觉得当时没挨岛津氏痛殴,真乃不幸中之大幸。
“一无所知?我事先就告诉过你我一无所知么。”
岛津氏向我怒目睚眦。我也一面继续原地踏步,一面不甘示弱地瞋目回瞪着他。——有一点要顺便在此忠告诸位,这种时候倘要逞威作势,应当岿然直立才是。一面要逞威作势,一面又机械般地踏着礼数周全的步伐,似乎颇有损威严。
雨依然继续下着,而驴铃声却始终不听传来。我们站在寂寥的桑园前,两人都满脸涨红,久久地无言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