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天平山白云寺一看,倚山而造的亭子里,墙上写着很多排日的涂鸦。或云:“诸君,尔在快活之时,不可忘了三七二十一条。”(不过,岛津氏处之泰然,题了一句层云派的俳句。)还有内容更为激烈的名诗:“莽荡河山起暮愁,何来不共戴天仇。恨无十万横磨剑,杀尽倭奴方罢休。”据这首诗的序说,作者前来天平山途中,与日本人干了一架,因为寡不敌众而被打败,痛愤之至。据闻排日的指嗾费高达三十万上下,倘是如此见效的话,在驱逐日本商品上,毋宁是便宜的广告费。我眺望着栏杆外的嫩枫在雨意浓郁之中低垂着枝条,一面饮着年轻的仆佣端来的、浮着龙涎香气的茶,咬着坚硬的枣子。
“天平山比想象的要好。要是弄得干净点儿当然更好。咦,那山下大殿的木格障壁,上面镶着的是玻璃吗?”
“不,那是贝壳,那格子的每个眼里镶着一枚薄薄的什么贝壳,用来代替玻璃。天平山好像谷崎先生不是也写过吗?”
“对,在《苏州纪行》里。不过比起天平山的红叶,好像途中的运河更有趣。”
我们出于攀登灵岩山的需要,今天是骑驴来的。然而沿着大运河畔姑苏城外的乡间道路,美不胜收。白鹅戏水的运河上,也同样架着腰鼓似的当中翘起、古色苍然的石桥。将倒影清晰地投映在水面的槐树和柳树,或是麦苗青青的田间,绽开着红花的玫瑰花架——这样的风景之中,不时可见农家白色的墙壁。尤其觉得风流的是,每从农家经过时,从窗户向内窥,便见有妇人或少女,捏着针儿在绣花。还有不少年轻女子。不凑巧的是天阴云暗,倘是晴日,从她们的窗边遥望远处灵岩、天平的青山,一定历历如画吧。……
“谷崎先生好像也被叫花子弄得无可奈何么。”
“那是任谁也要无可奈何的。不过苏州的叫花子还算好的呐,杭州的灵隐寺那才——”
我不禁失笑出声。灵隐寺乞丐的不同凡响,远非日本人所能想象。或虚张声势地将胸脯拍得嘭嘭作响,或连续不停地以头抢地,或是抬起没有脚脖子的腿来示众——总之,展示最先进的乞丐技巧。可在我们日本人眼里看来,由于药效过于灵验,非但难生怜悯之心,反而因为其过分的夸张会不禁喷笑。与之相比,苏州的乞丐仅仅是大放悲声而已,因此舍钱也舍得心里爽快。然而经过狮子山麓某处凄凉的村庄时,不留神舍了一分钱,结果满村的孩子妇女全都伸出手来,将驴子团团围住,让人好生为难。尽管杨柳依依、女绣于屋,却也不可一味地敬服。村子里,一重白墙之隔,便恰如燕子筑巢一般,隐藏着可怖的娑婆苦。……
“那我们上山去看看吧?”
岛津氏催促着我,开始向亭后的山上爬去。绿油油的翠叶之中,红土山路细细弯弯,在岩石间蜿蜒,令人望之心喜。沿着这条山路斜斜地爬上去,便来到一座宛如屏障似的峨然矗立的巨岩前。刚以为路已走到尽头,却见岩石与岩石相迫临之间,蹿出一条只有将身体侧过来方可通行的小径。不,不是蹿出,是笔直地蹿向青天。我茫然伫立在岩石脚下,仰望着树枝和茑萝纵横交织的、遥远的蓝天。
“什么卓笔峰呀望湖台之类的,就在这座山上吗?”
“嗯,大概是吧。”
“不错,果然是登天平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