驴儿刚载上我,就一溜烟地飞奔开去,地点是苏州城内。狭窄的街道两旁,照例挂满了招牌,单这样就已经窄得可以了。更何况驴子也走,轿子也走,行人自然也不少——情形便是如此,我紧拽着缰绳,一时不由得紧闭了双眼。这并不是因为胆怯。跨在那驴背上,沿着中国的石头路疾驰,原非轻而易举的历险。未曾经历过这险境的读者,只要做好甘受罚款的心理准备,东京的话去浅草仲见世,大阪的话去心斋桥路,不妨试试骑着自行车全速疾驰一番便可。
我与岛津四十起氏刚刚抵达苏州。原本预定上午离沪的,没留神起床晚了,结果没赶上原定的火车——不仅耽误了一趟火车,而且一下子耽误了三趟。而岛田太堂先生在每趟火车发车时都赶来送行,至今回想起来犹觉得羞愧难当。而且为了送我,甚至还以七绝一首见赠,思之愈加惶愧不安。……
在我前面,岛津氏意气风发地纵驴疾行。当然岛津氏不同于我,并非初次骑驴,故身手自然不同。我以岛津氏为楷模,内心遑遑不安地钻研着骑术窍门。然而翻身落马的,竟不是我这个做弟子的,正是身为师傅的岛津氏自己。
狭窄的街道左右两侧——其实最初的几分钟,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过了几分钟后,才看见有好几家裱画店和宝石店。裱画店里摆着山水花鸟等正在装裱的画。宝石店中,翡翠、玉和银饰一起灿烂生辉。这一切都唤起人们对姑苏城的优美感受。但这优美的感受倘若不是在驴背上起伏颠簸,一定会加倍令人喜悦。实际上有一度见刺绣店里吊着绣有牡丹、麒麟之类的红布——我正要看个明白,就差点撞上了拉胡琴的盲人。
然而同样纵驴疾走,倘是平坦的石道尚且可以支撑,可一旦遇上过桥,因为桥都是拱桥,上桥时不留神就会摔个屁股蹲儿,而下桥时运气不佳的话,弄不好就要从驴头上滚落下去。加上桥之多,有姑苏三千六百桥,吴门三百九十桥之说,就算不可照单全收,但似乎也并非全是虚言。我无奈,每逢过桥时,不去拉紧缰绳,而是紧搂住驴鞍不放。尽管如此,过桥时还是依稀可见脏脏的粉壁相连之间,大运河苍苍的流水微微闪烁。
这样艰难跋涉了一番之后,我们终于赶到的地方,是北寺塔。据闻苏州七塔中,可以登览的,仅此一塔。塔前的原野上,两三个携着竹篮的老太太在专心致志地摘着花草。据旅游指南说,这片原野从前曾是刑场,野草也因人血而肥硕亦未可知。然而九层塔高高耸立,雪白的塔身沐浴着阳光,塔脚下身着青衣的老太太三三两两,安详地摘着花草,倒也不失为悠然闲适的风景。
我们飞身下驴,走向塔底层的入口。那里有个中国俗家男子守着棋盘格门。他收下两毛钱银币后,便将大锁打开,并做出“请进”的手势。通向二层的楼梯口,尘埃蒙蒙的黑暗之中,点着一盏煤油提灯。可是刚迈上楼梯,光线就照射不过来了。而且刚想抓住扶手,便触到残留其上的成千上万前来此塔参拜的善男信女的手垢,冷意森森,令人不由得避易敛手。然而登上二楼之后,四面八方都开着窗口,便不再感到昏暗。塔内九层,都是桃红色的墙壁上安置着金色的佛像。桃红与金色——这种色彩的配合中,隐含着莫名的肉感,因而更具有现代南国风格,我不知何故,竟至产生了这座塔上仿佛有中国大菜的感觉。
十分钟之后,我们站在塔顶上,俯瞰着苏州的市容。街市是在黑色的瓦顶之间织入雪白的墙壁,比想象的远为广阔。远处有一座披着霞光的高塔,那便是驰名四海的瑞光寺,据说是孙权修造的。(不待言现今的塔经过了一再重修。)城外不论瞩目何方,无处不见水光与绿色。我凭倚着栏杆,俯瞰塔下正在吃草的两头小小的驴。驴旁,两个赶驴少年坐在石头上。
“喂——”
我大声喊道。可他们连头也不抬。站在高塔之上,不知为何产生了平生不胜岑寂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