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栈桥,有一座门。门内水色清澄的池塘上,架着一座中国式的九曲桥。俞楼的回廊既然叫作曲曲廊,那么此桥不妨呼之为曲曲桥。桥上随处造有别致的亭子。走到亭子另一侧,炫目的西湖水面上,三个石塔赫然在望。那是在刻有梵文的圆形石头上覆以笠帽,说是塔和石灯笼也相差无几。我们坐在亭中,眺望着石塔,吸了两根中国纸烟。然后,聊了一会儿俄国的苏维埃政权的闲话,却好像没有提及苏东坡。
沿着九曲桥往回走,遇到了四五位年轻的中国人。他们都乔装打扮,携着胡琴竹笛。所谓长安公子之类,多半就是像这样的家伙。月白或绿色大褂儿,指环上睒睒生辉的宝石——擦肩而过时,我逐一打量了一番。于是发现在最后的男子,长着一张几乎与小宫丰隆氏一模一样的面孔。后来在京汉铁道的列车上,曾有个列车员长得极像宇野浩二;而在北京,戏院的引座员中有一人跟南部修太郎非常相似。由此看来,日本的文学家中,总的说来相貌长得像中国人的甚多也未可知。不过此时是第一次,不免有点儿大惊小怪,心中竟暗自想象小宫氏的先祖中肯定——这般失礼的事情来。
这般写来,倒也仿佛天下太平,而其实此刻我正躺在床上,发着三十八度六分的烧。不待言,脑袋是飘飘欲仙,喉咙也痛得无奈。可是我的枕边摊着两封电报,内容都相去不多,要之都是敦促交稿的。医生嘱咐要躺着静养,友人则嘲讽我说壮哉芥川。然而事已至此,只要不发高烧,就不得不把游记继续写下去。以下几回江南游记,便是在这种情形下写就的。说起芥川龙之介便以为是闲人一个的读者诸君,速改谬见可矣。
我们参观了一番退省庵后,回到刚才的栈桥边来。栈桥上一位中国老爷子坐在鱼篮前,正和画舫的船老大聊天。瞅瞅那鱼篮,里面满满的竟都是蛇。一打听,原来和日本的放龟一样,这位老爷子每得到钱,便一条条地买了蛇来放生。任怎么说是积德累功,特特地花钱纵蛇逃生的日本人,恐怕一个也不会有。
画舫又载着我们,沿着岛岸,向雷峰塔摇去。岸边芦苇茂盛,其间摇曳着数株河柳。伸向水面的树枝上,刚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蠢动,原来却都是大鳖。不,仅仅是鳖的话也无甚惊人之处,稍稍上方的树杈上,一条赭石色的肥肥的蛇,将半条身子缠卷在柳树上,另外半条身子却在空中蠕动。我感到背脊仿佛隐隐作痒。不待言,这般感觉绝非令人心情愉快的东西。
少顷绕过岛屿,只见一水之隔、新绿悦目的对岸,雷峰塔兀地现出了身姿。举头仰望时的第一感觉,与伫立在花邸近前仰望十二层楼并无二致。只不过此塔的红砖墙壁上爬满了攀缘植物。不唯如此,连塔顶上也长着杂木,随风摇晃。塔身在阳光下迷离朦胧,幻梦般地耸立着,无比雄壮宏伟。红砖建筑假使都像这样,倒也无可厚非。说到红砖,雷峰塔的砖何以是红的?导游书上有一段故事,煞有介事,说的便是这红砖的来龙去脉。但这导游书并非指池田氏的著作,而是指新新旅馆出售的英文西湖旅游指南。我本打算将这段故事写完之后再投笔休息的,可是脑袋如此昏昏沉沉,无论如何也没勇气继续写下去。下文且待明日——不然,这样预先告明也麻烦。倘若明天肺炎发作的话,那便不可补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