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拜过岳王庙后,我们又泛画舫返回孤山东岸。这里的槐树与梧桐树的树荫之下,有一家饭馆,挂着楼外楼的酒旗。据《读卖新闻》刊载的游记,武林无想庵夫妇新婚燕尔时,就在这楼外楼中用过餐。我们也嘉纳船老大的进言,决定在这店前槐树下吃顿中式午餐。只不过,坐在我们面前的,却是因为醉心于押川春浪的冒险小说,竟至中学时代离家出走,到某艘军舰上当杂役,曾经历过八月十号旅顺海战的,傲骨棱棱的村田君。我一面等着上菜,一面瞒着村田君,悄悄地艳羡了一回无想庵氏。
我们的餐桌如前所述,设在树影横斜交错的槐树之下。就在桌前我们的脚下,便是波光潋滟的西湖。湖水荡漾,连拍击在岸石上的声音听上去也十分优雅。水边有三位身着青衣的中国人,一个在清洗毛已被拔光的鸡,一个在漂洗旧棉袄,一个则稍稍离开,坐在柳树根下,悠悠自适地守着钓竿。突然,那男子倏地高举起钓竿,只见钓丝的底端,一尾鲫鱼在空中欢蹦乱跳。——这光景赋予了烂漫春光颇为悠闲的感觉。而在他们面前,西湖烟波缥缈地敞开胸襟。我在这一瞬间,确乎忘记了红砖建筑,忘记了美国佬,望着眼前和平的景色,我心中产生了小说也似的情绪:石碣村的柳梢,挥洒着晚春的阳光。阮小二坐在柳树根下,自刚才起就在专心致志地垂钓。阮小五洗好了鸡,转身回家去取厨刀。那位“鬓插石榴花、胸刺青豹”的、可爱的阮小七,还在洗着旧棉袄。这时不紧不慢地蹀躞而来的——
可不是什么智多星吴用。而是手挎大篮子、甚为散文式的卖粗点心的。他来到我们身旁,便叫卖起奶糖来。如此一来则万事休矣。我从《水浒传》的世界里,像跳蚤一般跃了出来。天罡地煞一百单八人中,卖奶糖的豪杰可一位也没有。不唯如此,此刻湖面上一只涂得雪白的划艇,由四五个女学生划着,正朝湖心亭方向猛进!
十分钟后,我们啜着老酒,品味着姜烩鲤鱼。这时又来了一艘画舫靠在槐荫下。看看登岸的客人,是一男三女,还有一个不辨男女的小小的婴儿。其中一位女子看打扮大概是乳母之类。男子戴着金边眼镜,是位——真是无巧不成书——和无想庵氏相貌相像的巨汉。后面的两位女性一定是姐妹俩,各穿一件相同的桃红和蓝条子的斜纹哔叽衣裳。容貌比起昨夜的少女来,至少要美过两成。我一面举箸夹菜、一边不时注意观察他们。他们在我们身旁的桌子边落座,等菜上来。姐妹俩悄声低语,时而向我们流眄一望。当然说得严密点,是村田君说什么要拍一张我就餐时的照片,摆弄着照相机——这引起了她们的注意,也许并没有什么好得意的。
“你说,那个姐姐是个小媳妇吗?”
“肯定是小媳妇儿啰。”
“我可看不出来。中国的女子只要不超过三十岁,个个看上去都像是未婚小姐。”
正这么一来二往之间,他们开始用膳。青青枝条低垂的槐树下,这个摩登的中国家庭兴致勃勃地进餐,这一场面,仅仅是从旁观察也颇有兴味。我点燃一支雪茄,不厌其烦地审视着他们。断桥、孤山、雷峰塔——谈论这些胜境美景,全权委托苏峰先生即可。对我来说,较之于湖光山色,还是观察人,要远为愉快。
然而我不能无休无止地对他们的用餐致敬。我们付了账后,随即为了前往三潭印月,做上了画舫乘客。三潭印月从孤山望去,恰好在靠近对岸的岛屿左近。岛名叫作什么?在西湖全图中和池田氏的旅游指南中均无记载。这座岛屿的附近,东坡出任杭州太守时,建了一些石塔作为航标,其中三个保存至今。石塔在月明之夜,会在水面上投下三个影子——唯有此话是确凿无误的。小舟在静静的湖面上划了相当长的时间,终于来到了位于柳林和芦苇深处的退省庵前的栈桥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