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去看了苏小小的墓。苏小小乃钱塘名妓,后世居然用苏小小作为艺伎的代称,其墓自然也自古以来便盛名远扬。然而如今前来凭吊,却见这位唐代美人的墓,原来是个上面盖以瓦顶、四周涂着类似白灰之类,全无诗情画意的土馒头。尤其是墓所在的一带,由于修造西泠桥,被糟蹋得无以复加,愈益显得索漠之极。少时爱读的孙子潇的诗里有这么一首:“段家桥外易斜曛,芳草凄迷绿似裙。吊罢岳王来吊汝,胜他多少达官坟。”可是,现在举目四望,却无处可见如裙的草色。唯有惨痛的阳光流洒在翻挖得乱七八糟的泥土上,加之西泠桥畔的路上,更有中国学生二三人在高歌排日歌曲。我匆匆地和村田君,一吊秋瑾女士墓之后,返身折回水际的画舫。
画舫又一度划向湖心,朝岳飞庙摇去。
“岳飞庙可好啦,古色苍然。”
村田君似乎是安慰我,谈起了旧游的记忆。可是曾几何时,我对西湖开始反感起来。西湖并不如想象的美。至少现在的西湖,并非足以令人流连忘返的去处。湖水之浅已如前所述。可是西湖的水光山色如同嘉庆道光年间的诸位诗人,太过富于纤细感。对厌倦于粗犷豪放的自然景观的中国文人墨客而言,或许会以此为佳。然而我们日本人因为素稔于纤细的自然景致,所以会觉得美固美矣,却尤嫌不满。不过,倘若仅止于此,则西湖犹自不失为不胜春寒的中国美人。然而这位中国美人却因了湖岸的红灰二色、俗不可耐的砖结构建筑,而被赋予了垂死的病根。非也,不独西湖,这灰红二色的砖结构建筑,犹如巨大的臭虫一般,蔓延于江南一带,其结果不论古迹也罢名胜也罢,将风景悉数破坏无遗。我刚才在秋瑾女士墓前也看到了这红砖拱门时,不仅为西湖,同时也为女士的在天之灵大鸣不平。以为作为伴着“秋风秋雨愁煞人”的诗句殉身革命的鉴湖女侠的墓门,未免失于不敬。而且这西湖的俗化不无日益蓬勃的倾向。十年过后,湖畔鳞次栉比的洋楼之内,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美国佬酩酊大醉,而每幢洋楼门前各站一个美国佬大撒其尿——我总觉得这是势所必然。
曾几何时读苏峰先生的《中国漫游记》,苏峰氏曾说过倘能做个驻杭州领事悠然度过余生幸莫大焉之类的话。然而甭说杭州领事了,纵算任命我做浙江督军,与其守着这片泥沼,我也宁肯住在日本的东京……
在我攻击西湖之时,画舫穿过跨虹桥,划向西湖十景中的另一处:曲院风荷。这一带既不见红砖洋楼,还有柳林环绕着粉壁,而桃花也尚未开残。左边遥见赵堤的林荫之中,苍苔青青的玉带桥隐约倒映在水里,也许颇近南田画境。船摇至此处时,我为了防止村田君误解,对我的西湖论又略施增补。
“当然西湖虽说不足道,可也不是说尽然如此。”
画舫驶过了曲院风荷,停在岳王庙前。我们赶忙弃舟登岸,前去参拜自《西湖佳话》以来便熟稔的岳将军之灵。于是只见庙墙八分是重筑,簇新闪亮,四下里泥沙成堆,暴露出正在改建的丑态。当然,曾令村田君喜不自禁的古香古色也荡然无存。唯有仿佛劫难过后的院内,成群的土工和泥水匠穿梭来往。村田君将照相机刚拿出一半,便泄气似的停住了脚。
“这可不行。这样一来多不成体统。那我们去看看墓吧。”
墓和苏小小的一样,是涂了白灰的土馒头。当然到底是名将,远比苏家丽人的墓为大。墓前立着一块苔痕斑斑的石碑,上面粗笔大书“宋岳鄂王之墓”。墓后竹木的荒芜,在并非岳家子孙的我们眼里,也只感到诗趣。“鄂王坟上草离离”——好像有谁写过这样的诗句。可是,因为不是轻引自别人的著作,故究竟是谁的诗,反倒不甚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