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抵达新新旅馆,是又过了不到十分钟之后。此处无怪乎号称新新,总之是座欧风旅邸。可是当我们和中国侍者爬上狭窄的后楼梯,来到二楼我们的房间一看,许是轻视东洋人吧,却并非舒适的所在。首先,狭窄的房间里放了两张床,显然是中式客店的做派。加之要紧的房间位置,又是在旅馆后部的一角,什么坐在房间里便可眺望西湖的奢望,更是无望之想了。然而因为黄包车、饥饿与罗曼蒂克而疲竭不堪的我,在这房间的椅子上落座后,还是终于恢复了人的感觉。
村田君立即向侍者叫了西餐。可是他称食堂已关门,无法做西餐。于是只得改叫中餐。然而一看侍者端来的盘子,却像是谁吃剩下来的东西。据偕乐园的老板说,有一道称作全家宝的中国菜,便是残羹剩菜的集大成。我望之生畏,问道这几盘中国菜中有无全家宝。于是村田君接口答道:全家宝可不是这种玩意儿。我自水牛以来再度遭到了轻蔑。
侍者在这期间,少见多怪似的觑着我们,口中不住地唠叨着什么。请村田君翻译了一听,原来他说的是如果我们持有中心开孔的银币的话,请给他一枚。那么要这种银币做什么呢?一问他,回答说是用作西服背心的纽扣。真是匪夷所思。看看他的背心,果不其然纽扣全是用中心开孔的银币做成的。村田君一面大口喝着啤酒,一面信口开河地保证说,这件背心如果拿到日本去,一定能卖五毛钱。
我们用毕晚餐,下楼走到大厅。可是那里除了相框和廉价家具之外,不见一个客人的身影。不过走到大门口一看,只见石阶上桌子四周,男男女女五六个美国佬,正咕嘟咕嘟地大口喝着酒,一面扯着嗓门唱歌。尤其是那位秃头先生,搂着女人的腰肢,引吭高歌,好几度差点连同椅子一块儿翻倒在地。
正门外左手,搭有玫瑰花架。我们伫立在花架下,举头仰望着簇拥在细细的绿叶丛中的红色花朵。花儿在远远射来的灯光下放着幽幽的清香。刚觉得花儿怎么亮晶晶的有点儿湿润,却原来不知几时阴暗的天空下起蒙蒙细雨来。玫瑰、微雨、孤客心——至此也许足以入诗。但咫尺之外的正门之内,酩酊大醉的美国佬们正在高声喧哗。面对如此情形,我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天鹅绒之梦》的作者那样,我浪漫不起来。
这时,静静地,从门外,两乘被雨水淋湿的轿子,由四名轿夫抬了进来。轿子在正门口刚一停定,率先钻出轿子的,是一位风度翩翩、身穿中式服装的老者。继而走下轿子的——坦白地说,我至少想说是普普通通的容貌,可是事实上毋宁说相貌颇丑。然而青瓷色的缎子衣裳配以晶莹闪烁的水晶耳环,的确给人以风流娴雅的感觉。少女依从老者指示,随着迎迓至门口的掌柜走进了旅馆。留在后面的老者便让恰好起来的侍者支付轿夫们的脚钱。望着此情此景,我又一次变节了。如此情景,我觉得自己似乎也做得到像谷崎润一郎一样,变得罗曼蒂克起来。
然而归根结蒂,命运对我们的浪漫主义却很残酷。此时突然从正门口踉踉跄跄地走下台阶的,正是那位秃头美国佬。他的同伴向他喊了句什么,他一面做出一个奇怪的手势、一面回答了一句“bloody”什么。上海的洋人每每爱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bloody”一词来取代“very”。仅此一点就已经令人不快了,更有甚者,他跌跌撞撞地在我们身旁刚一停下,便转过身去背对着正门,旁若无人地小便起来。
浪漫主义哟,永别啦。我和陶然欲醉的村田君返回了悄无人息的大厅,心中燃烧着十倍于水户浪士的攘夷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