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召去上海纺织会社的小岛氏处赴晚宴时,见他住所前的院子里,栽着小小的樱树。于是同行的四十起氏叹道:“看呀,樱花开了。”而且其声调之中蕴藏着一种莫名的欣喜。而迎迓至门口的小岛氏,形容得夸张点的话,也满面仿佛是从美洲大陆归来的哥伦布炫示海外奇珍似的神情。然而那樱花却只不过是在瘦弱的细枝上绽开贫瘠的几朵罢了。我当时对这两位先生何以如此欣喜若狂,内心颇觉得不解。然而在上海逗留余月后,方才明白这并非仅限于他们两位,原来人尽如此。日本人是何许人种,这远非我所能够知晓。然而来到海外以后,便是不问重瓣也罢单瓣也罢,总之是只要能看到樱花,遽尔便感到幸福的人种。
前往同文书院参观时,走在学生宿舍的二楼,望见了走廊尽头窗外青青的麦海。那麦田里,随处点缀着平凡的油菜花丛。最后,在这一切的背后,低矮的屋顶在远处连绵成片,上空是一面巨大的鲤鱼旗。鲤鱼在风的吹拂下,矫健地上下翻腾。只这么一面鲤鱼旗,便令景致顿改。竟以为自己并非身处中国,而是在故国日本。然而走近窗际望去,眼底下的麦田里,中国的农夫正在劳动。这莫名其妙地让我生了一种岂有此理的感觉。我眺望着遥远的上海天空的日本鲤鱼旗,同样也多少感到快慰。也许并无资格嘲笑别人的樱花亦未可知。
我曾接到过上海日本妇女俱乐部的邀请,地点好像是坐落于法租界的松本夫人邸第。铺着白布的圆桌,桌上的千日菊、红茶、点心、三明治……围桌而坐的夫人太太都比我预想的还要温良贤淑。我和这些夫人太太们谈论着小说戏剧,于是一位夫人这样向我说道:
“这个月《中央公论》上您写的小说《乌鸦》非常有意思。”
“不,不,拙劣得很。”
我谦虚地答道,心想真该让《乌鸦》的作者宇野浩二听听这段对话。
听南阳号船长竹内氏说,在汉口的滨江路上,曾看见不知是美国还是英国的船员和日本女人坐在一起。那女人一看便知其职业。据说竹内氏看到这情形颇觉不快。听到这段故事后,我走在北四川路上时,见对面驰来的汽车上,三四个日本艺伎拥着一个西洋人,频频相戏,然而并未像竹内氏那样感到有什么不快。但其觉得不快,亦未始不可理解,甚至毋宁对这种心理油然产生兴趣。在这一场合仅仅是心情不快罢了,若将之扩大,则何尝不就是爱国义愤呢?
据说有一位叫作X的日本人。X在上海住了二十年,婚是在上海结的,孩子也是在上海生的。因而X对上海怀有热烈的眷恋。偶尔有客人自日本来,便总要将上海夸耀一番。建筑、道路、饮食、娱乐——哪一样日本也比不了上海。上海同西洋一般无二,与其蹇滞在日本,还是尽早到上海来吧——他甚至这样敦促客人。这位X死时,取出他的遗嘱一看,却出人意料地写道:“遗骨无论如何必须埋葬在日本……”
一日我在宾馆的窗边,口衔哈瓦那雪茄,想起了这段故事。X的矛盾是嘲笑不得的。我们在这一点上,大抵都与X难兄难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