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倾慕不已,甚至在挥动长长的象牙筷子之际,也目不转睛地望着这位美人。然而珍馐佳馔源源不断地运上桌来,美人也陆续迤逦到场。终究不是只对爱春一人大发感叹的场合。我又端详起第二位走进来、名唤时鸿的姑娘来。
这位叫作时鸿的姑娘,并不比爱春出落得更美,然而却长着一副颇具特色的面庞。整体上格调甚强,带有莫名的田园气息。除去梳成辫子的头发上扎的头绳是桃红色的以外,一身穿戴与爱春无异。衣服则是深紫色的缎子上,镶着银色与蓝色交织、宽约五分的边。据余君谷氏的说明,该伎出身江西,打扮也不刻意追逐时流,古风犹存。虽说如此,胭脂白粉也极浓艳,远胜以素面自许的爱春。看着她的手表,左胸前的钻石蝴蝶,硕大浑圆的珍珠项链,右手上镶着两颗宝石的戒指,我暗加赞许,心想纵然是新桥的艺伎,打扮得如此灿烂的,恐怕一人也无。
时鸿之后进来的——如此一一写下去的话,连我自己也要疲倦不堪了,其余的姑且割爱,只对两位略作介绍吧。其中一人名叫洛娥,眼见就要与贵州省长王文华结婚了,王却在此时遭人暗杀,因此直至今日还在操艺伎营生,真是红颜薄命。她身穿一袭黑缎子衣裳,仅插了一朵香味好闻的白兰花,此外别无修饰。年纪轻轻却穿戴朴素,一双明眸澄若秋水,给人以淡雅的印象。还有一位,是年仅十二三岁的温顺的少女,连金手镯、珍珠首饰,由这位艺伎戴起来,看上去也仿佛玩具一般。而且有人打趣时,便如同世间寻常处子一样,露出害羞的神情。更奇妙的是——倘是日本人,定会令人忍俊不禁,她是“天竺”这一名字的主人。
这些美人们按照局票上写的客人姓名,依次在我们身旁落座。然而我所传请的那位一代娇名盖世的林黛玉,却久久不露尊容。这时一位名叫秦楼的姑娘,手夹着吸了一半的纸烟,悠扬婉转地唱起了西皮调的《汾河湾》来。姑娘演唱时,一般似乎都有胡琴伴奏。拉胡琴的男子不知何故,拉琴时大都戴着大煞风景的鸭舌帽或礼帽。胡琴多系在竹筒做成的琴体上,绷上蛇皮制成。秦楼一曲唱毕,这次轮到了时鸿。她不用胡琴伴奏,而是自弹琵琶,唱了一支凄婉的曲儿。江西,她的故乡,正是浔阳江上的平野。倘像中学生似的沉湎于感慨,则枫叶荻花瑟瑟之秋,令江州司马白乐天泪湿青衫的琵琶曲,恐怕就是这样的曲调亦未可知。时鸿唱完又是萍乡唱。萍乡唱毕,村田君突然起立,“八月十五月光明”,唱起西皮调的《武家坡》来,让我大吃一惊。当然若非如此灵慧,恐怕也不易做到像他那般通晓中国生活的里里外外。
花名林黛玉的梅逢春终于姗姗驾临时,已经是桌上的鱼翅汤残羹狼藉之后了。她比我想象的更近于娼妇类型,是个丰腴浑圆的女人。其容貌如今望去已不美丽,尽管涂脂抹粉,但唯一能令人想象其往年丽色的,是细眼中娇艳的目光。不过想到她的年龄——说是行年五十八岁,便总觉得难以置信。乍一看去,至多不过四十岁。尤其是她的手,就像孩童一般,手指根处的关节,深深陷入胖乎乎的手背里。装束是镶了银边的兰花黑缎衣裳和相同质料万字花案的裤子。耳环、手镯、垂在胸前的坠件,全系金银制的底座上整面地镶嵌着翡翠与钻石。尤其是戒指,那钻石大如雀卵。这副装扮,本不应在通衢大道旁的饭馆里看到,这是让人联想起罪恶与奢靡交织的,诸如《天鹅绒之梦》那种谷崎润一郎小说世界的装扮。
然而尽管年事已高,林黛玉毕竟是林黛玉。她是何等地才情过人,只需观其言谈举止,便可想象,不仅如此,几分钟后,她合着胡琴与笛子唱起秦腔时,与歌声一起迸发出的力量,的确压倒了群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