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上海并不单单是中国,同时在另一面也是西洋,这一点应多加留意。单是公园,我看就比日本要进步许多。
答:公园也大体都游了一遍。法国公园和极司菲尔公园,是散步的绝好去处。尤其是在法国公园,嫩叶初生的法国梧桐间,西洋人母亲或乳母让孩子嬉戏玩耍,这情形非常之美。但我看并不见得比日本进步多少,只不过这里的公园是西洋式的吧。未必但凡是西洋式的,便是进步的呀。
问:去过新公园么?
答:当然去过。不过那儿难道不是运动场么?我觉得不像公园。
问:公家花园呢?
答:那公园可真好玩。外国人进出自由,中国人却一个也不得入内。而且还号称“公家”,占尽了命名之妙。
问:可是漫步街头,见到那么多的西洋人,感觉不是挺好吗?这也是在日本见不到的。
答:如此说来,我上次看到过一个没鼻子的西洋人。那种老外要碰上一个,在日本也许倒不容易。
问:那个人么,那是赶上流感时,最先抢戴口罩的家伙。不过漫步街头,比起西洋人来,日本人到底显得寒碜。
答:穿西服的日本人诚如所言。
问:穿和服不更糟么!日本人对肌肤暴露于大庭广众,竟毫无所谓!
答:如果有什么所谓的话,那不过是有所谓的人自己心存猥亵罢了。久米仙人不是因此而从云端摔落下来的么?
问:那么说,西洋人是猥亵的啰?
答:当然,在这一点上是猥亵的。不过,遗憾的是风俗这玩意儿是多数说了算。所以现在不是日本人也觉得光脚外出是下流的事了吗?就是说渐渐地变得比从前猥亵了。
问:可是日本的艺伎之类白昼堂堂竟阔步街头,咱们在西洋人面前也挺不好意思的。
答:哪儿的话。这种事尽管安心,西洋的艺伎也一样阔步街头的,只是你辨认不出罢了。
问:这话说得可有点儿冲。法租界也去了吗?
答:那片住宅区倒很愉快。杨柳如烟,鸠鸣幽微,桃花未谢,中式民宅犹存——
问:那一带差不多就是西洋啊,红瓦、白砖。西洋人的住宅不也很好吗?
答:西洋人的住宅大抵都不怎么样。至少我看到的洋房全是蹩脚货。
问:你居然如此厌恶西洋,我可做梦也没想到……
答:我倒并不厌恶西洋。不过是厌恶俗不可耐的东西罢了。
问:这点我当然也一样。
答:胡说八道!你是宁愿穿洋服,不肯穿和服;宁愿住板搁篓,不肯住高门楼;宁愿吃通心粉,不肯吃刀切面;宁肯喝巴西咖啡,不肯喝山本山——
问:晓得了晓得了。不过墓地总不坏吧,那静安寺路的西洋人墓地?
答:竟然问起墓地来,君亦穷矣。不错,那墓地也很俏皮。不过相比之下,与其躺在大理石的十字架下,我更情愿睡在土馒头里。更别说奇形怪状的天使之类的雕像下面,那更是敬谢不敏了。
问:如此看来,你对上海的西洋丝毫不感兴趣啰?
答:恰恰相反。我极感兴趣。因为诚如所言,上海一方面的确是西洋。无论如何,看到西洋总不失为一件趣事吧?只不过,此处的西洋,便是在不曾见过真正西洋的我看来,也像是赝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