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往前走了几步,路旁坐着一个盲目的老乞丐。本来所谓乞丐,原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存在。何谓浪漫主义?这是个争论不休的问题。但至少其特色之一,似乎在于永远憧憬着诸如中世纪、幽灵、非洲梦,或是女人的道理之类不可知的某种东西。由此看来,乞丐要比公司里的白领阶层来得罗曼蒂克,应是理所当然。然而中国的乞丐,其不可知则远不只一种两种而已。或是躺在雨水霖霖的大道旁,或是只着一身旧报纸为衣,或是舐着腐烂如石榴般的膝头——要之,罗曼蒂克得令人不无惶惑。读中国的小说,颇多浪子与神仙变化为乞丐的故事,那是由中国的乞丐自然而然地发达起来的浪漫主义。日本的乞丐不具备中国式的超自然的不洁,故而产生不出那类故事来,充其量不过是向将军家的坐轿放放火绳枪,或是邀请柳里恭到深山之中喝杯茶水之类,便算是极尽能事了。这话拉扯得太远了。这位盲人老乞丐的模样,也活脱是赤脚大仙或铁拐仙人幻化的。尤其是他身前的路石上,只见用白墨整齐地书写着他那凄惨的身世,字与我相比似乎也要漂亮几分。我心中忖道,究竟是谁,为这乞丐代书身世?
走到前面的小弄堂,这下又排列着多家古董行。家家店内千篇一律地杂然充斥着铜香炉、陶土马、景泰蓝、龙头瓶、玉文镇、螺钿橱、大理石砚屏、剥制的雉鸡、令人提心吊胆的仇英之类,口衔水烟袋、身着中式服的店主人,悠闲自适地等待着客人上门。我顺便逛了一下,就算是五成谎价,价钱仍不能说特别便宜。此话是回到日本后香取秀真氏取笑我时说的:要买古董,与其去中国,未若到东京的日本桥仲大街去徜徉为佳。
穿过林立的古董行,来到一座大庙前。这便是在彩色明信片上早已熟识的、名闻遐迩的城隍庙。庙里香客络绎不绝地前来叩头。当然,那烧香的,还有那烧纸钱的,人与芥川同住东京田端,有交往。数之多也超乎想象。大约得怪那烟熏火燎吧,梁间的匾额、柱上的对联,悉皆异样地油光锃亮。尚未遭熏黑的东西,兴许就只有那从天棚上垂下来的金银二色的纸钱与螺旋状的线香了吧。单单是这些,就已然如同方才的乞丐一般,足以让我联想起昔日曾经读过的中国小说了。更何况那左右两排雁翅儿一般坐着的大概是判官像,抑或是端坐在正面的大概是城隍像,简直就与看着《聊斋志异》啦《新齐谐》啦一类书的插图一般无二。我大为敬服,置四十起氏的困惑于不顾,流连久久,不肯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