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始歌舞、祭祀礼仪、巫觋扮演、优的活动,这一些,本来都分散在各个部落、氏族中。等到新兴的封建主在战马上统一国家之后,产生了各方面的交流和汇融,艺术的天地也就出现了空前的热闹。
秦朝非常短促,却也留下了一些具有极高美学价值的筑造工程。长城、泰山石刻、兵马俑、阿房宫……从这些美的实迹中,人们不难领略一种足以延续千余年的制度和精神在方生之时的宏大气魄。
宏伟而疲倦的秦朝结束自己的生命之后,汉代,才定下心来,缓过气来,酣畅地舒展出一个东方大帝国的内在生命力。作为这种生命力的对应物,美的实迹也不再仅仅留存在石块泥胎上,而是成了一种欢快活泼、丰富浓烈的社会存在。统治者也开始积极关注,例如他们对于乐府的重视,就对民间艺术的搜集、整理起到了促进作用。
“百戏杂陈”,这一说法,生动地概括了汉代艺术世界的丰富活跃,也体现了中国人在跨越一道重要的历史门坎之后所产生的松快感。
“百戏”之“戏”,意义很宽泛。凡是在当时能引起人们审美愉悦的动态技艺表演,大多包括在内。音乐、演唱、舞蹈、杂技、武术、幻术、滑稽表演片段……交相呈现,熙熙攘攘。
这一系列动态的技艺表演,无所不包,欢快狂放,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同时出现的汉赋,洋洋洒洒,浪漫不羁;还可联想起当时的帛画和石刻,人神同处,古今荟萃……但百戏比它们更生动地体现了一个民族在特定时代的蓬勃生命力。
百戏的各种项目,有时是轮番表演、缀联汇集;有时也会融而为一,构成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张衡(78—139)《西京赋》中对于一个叫做“总会仙倡”的演出节目的描述,使我们依稀看到了一个很有气魄的表演场景:
华岳峨峨,冈峦参差;神木灵草,朱实离离。总会仙倡,戏豹舞罴;白虎鼓瑟,苍龙吹篪。女娥坐而长歌,声清畅而逶蛇;洪崖立而指麾,被毛羽之纤丽。度曲未终,云起雪飞;初若飘飘,后遂霏霏。复陆重阁,转石成雷。霹雳激而增响,磅磕象乎天威。……
这与其说是一场演出,不如说一场欢庆盛典。曾经对人们造成巨大威胁的豹罴凶禽、雷电雨雪,在这里已成为一种纯然观赏性的对象;曾经令人崇拜的图腾如白虎、苍龙,也下降为美的苑囿中的普通成员;曾经介乎人神之间的娥皇、女英、洪崖等,也都没有了凌驾于世人之上的缥缈感。
从戏剧史料学的角度来看,张衡的描写未必准确,因为他是在写允许虚构、夸张的赋;但是,由于赋本身也与百戏一样,是汉代美学精神的必然产物,因而他只是对百戏的演出状态作了同向强化,而不是异向夸饰。
张衡本人是一位中国科学发展史上罕见的全才,他创制了世界上最早的浑天仪和地动仪,精通天文历算,令人惊叹地论述过宇宙的无限性,考察过月食的原因。因此,由他来描述百戏演出情况,使人们懂得,百戏中人们对于外部生存空间的超常亲和关系,可以与浑天仪、地动仪和《九章算术》(《九章算术》,成于汉代,世界古代著名的数学著作之一,被国际科学史家看成是中国的欧几里得几何学原本。)互相呼应。
就在汉代这种热气腾腾、融会贯通的百戏演出中,我们可以找到戏剧美存身的新地位、新形态。
在“百戏”中,包含戏剧美成分较多的,是角抵戏。角抵戏原是一种竞技表演项目,可能始源于早年祭祀战神蚩尤的舞蹈“蚩尤戏”:
秦汉间说蚩尤氏耳鬓如剑戟,头有角,与轩辕斗,以角抵人,人不能向。今冀州有乐名“蚩尤戏”,其民两两三三,头戴牛角而相抵。汉造“角抵戏”,盖其遗制也。(任昉:《述异记》。)
这种角抵戏在广场上演出,角抵双方以特定的装束、架势相扑相竞,旁立裁判人员决其高下。(1974年山东临沂金雀山九号墓出土的彩绘帛画中有角抵图,描绘了这种情状。)这种演出,更接近武术比赛。到了汉代,角抵戏从内容到形式都发生了显著的变化,产生了《东海黄公》这样的以拟态扮演来表现简单情节的节目。
《东海黄公》的情节是这样的:东海地方一个姓黄的老头,年轻时很有法术,能够对付毒蛇猛兽。待到年老力衰,加之饮酒过度,法术失灵。后来有一头白虎出现在东海,黄老头前去制伏,却被老虎弄死了。《西京杂记》对这个表演节目记述得比较详细:
有东海人黄公,少时为术能制蛇御虎,佩赤金刀,以绛缯束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及衰老,气力羸惫,饮酒过度,不能复行其术。秦末有白虎见于东海,黄公乃以赤刀往厌之。术既不行,遂为虎所杀。三辅人俗用以为戏,汉帝亦取以为角抵之戏焉。(葛洪:《西京杂记》。)
这个节目,张衡在《西京赋》里也有记述,他说得比较概括:
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挟邪作蛊,于是不售。(所谓“挟邪作蛊,于是不售”,是指黄公用咒符伏虎是一种伪诈,终于未能得逞。)
看来,《东海黄公》演出时也以武术竞技为重要内容,一个演员扮法术失灵的黄公,一个演员扮老虎,要扑斗好几个回合。但是这种扑斗,已不是两个演员的真正比试。因为比试的过程和结果早就预定好了的:老虎终究要将黄公杀害。
可见,与一般的竞技性角抵相比,这里出现了假定性,而且是情节化的个人假定性。这是戏剧美演进的又一个重要信息。
“总会仙倡”也有拟态表演,但没有构成一种情节化的个人假定性。
因此,《东海黄公》的演出在中国戏剧史上具有界碑性的意义。是角抵,却沿着预先设定的假定性情节线进行;是扮演,却不再有巫觋式的盲目衍伸成分。这里有了一种自由的设定,或者说,有了一种被设定的自由。
汉之后,中国历史进入了兵荒马乱的年代。从三国鼎立,五胡十六国,到南北朝对峙,隋朝的统一和覆灭,始终充满了紧张的危迫气氛。但是,这并不减少统治者对于各种技艺游戏的兴趣。相反,权力的更替,世事的无常,更诱发了娱乐享受的需求,推动了粉饰太平的竞赛。结果,百戏杂陈的景象依然壮观。
后魏道武帝天兴六年冬,诏大乐总章鼓吹,增修杂戏。……明元帝初,又增修之。撰合大曲,更为钟鼓之节。
……
后周武帝保定初,诏罢元会殿庭百戏。宣帝即位,郑译奏徵齐散乐,并会京师为之,盖秦角抵之流也。而广召杂伎,增修百戏,鱼龙曼衍之伎,常陈于殿前,累日继夜,不知休息。(马端临:《文献通考》)
到了隋朝,这一切就更其铺张了:
万方皆集会,百戏尽来前,临衢车不绝,夹道阁相连。……戏笑无穷已,歌咏还相续,羌笛陇头吟,胡舞龟兹曲。假面饰金银,盛服摇珠玉。宵深戏未阑,竞为人所难。(薛道衡:《和许给事善心戏场转韵诗》。)
待到唐王朝的建立和巩固,经济文化全面繁荣,艺术气氛空前浓郁,中国戏剧的聚合过程也加剧了。戏剧美的结晶物被更多地滤析出来、累积起来。歌舞小戏和滑稽表演,就是这方面的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