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几天,也没见郝冬希追问那天晚上招待银行行长和信贷主任的事儿,钱亮亮自己忍不住,反过来上赶着追问郝冬希,郝冬希得意洋洋地告诉他,不但原来延长贷款的事情办妥了,还新贷了一笔款,这两天款就能到:“干你老,两千万,用会所做抵押。”
钱亮亮傻乎乎地问:“那天晚上,你跟阿蛟老板娘都早早地跑了,我也没听见你们跟行长他们商量延长贷款期限,争取新贷款的事情啊?”
郝冬希哈哈大笑,指点着钱亮亮心窝子说:“老钱啊老钱,说句你不高兴的话,你那个接待处处长真的白干了,你也不想一想,哪有在喝花酒的桌上说正经事的?那不是煞风景吗?过后再找他们说,还不是一样的?摆饭局,拿水妹请客,为的就是过后说话方便啊。”郝冬希对钱亮亮只说了一部分实话,他没有说的是,当天晚上,靳行长和殷主任抱着水妹进了贵宾房开始胡搞的时候,阿金拿着摄像机,把那种场面从头到尾拍了个真切,然后拷成光盘,送给了行长和主任。郝冬希去找那两个家伙谈贷款延期的事情时,那两个家伙把郝冬希骂了个底朝天,可是骂归骂,事情还得办,到期的贷款延期一年,而且还用会所做抵押,又从银行新贷了两千万。郝冬希够意思,这座会所,估价在五千万,他只贷了两千万,银行方面也就没什么话好说了。
按照做人的品行,郝冬希还不至于想到用那么下流卑劣的手段去实现自己的目的。那个色情圈套是阿金的主意,郝冬希默许而已。那种手段实在太下作、太小人,就连郝冬希自己都引以为耻,自然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他老婆阿蛟。
郝冬希跟阿蛟都不是不讲信用的人,当初聘钱亮亮当会所总管的时候,郝冬希就许愿年底给他十万块,后来一直没有兑现,现在在这种不景气的情况下,原来的贷款能够延期一年,又有两千万的新贷款即将到账,对于所有商人来说,这年头能得到银行的这种支持,那可是雪中送炭、锦上添花的大喜事。人的心情好了,也就有了宽容和自信,郝冬希跟阿蛟商量了一下,觉得钱亮亮上任以来,干得确实不错,起码把会所这座老工厂的价值抬了两千万,于是决定兑现承诺,给钱亮亮发十万块钱。
阿蛟亲自交给了钱亮亮一张卡,明说里边有十万块,算是他辛苦经营会所一年多的报酬。这是原来郝冬希就许诺过的,所以钱亮亮也就没有客气,接过卡塞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乐极生悲,否极泰来等等这些话说的都是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事情的发展都有一个度,超过那个度,必然会发生逆转。就如潮水,涨到最高点,就开始退潮,退到最低点,就会涨潮。尽管经济不景气,郝冬希却事事如意,志得意满,就市场竞争而言,在银行的支持下,他无疑已经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地位。然而,他的霉运就在他志得意满之时悄然降临,而且是从一个他根本就没有想到的方向猝然扑向了他。
陈副市长据说是要升官了,据说省委组织部要约请他去谈话,陈副市长临行前给郝冬希来了电话,告知了这个好消息。郝冬希对陈副市长的招呼心领神会,马上驱车赶到高速路口堵截,要给陈副市长送行。当然,这种送行不能空手,这也是人之常情,中国的民营企业家,搞好和官员的关系,达成跟官员的默契是必修课,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就成功了八成。
郝冬希送给陈副市长的礼物是一张金卡,他把陈副市长拽到车外边,凑到他耳边悄声说:“里边有五十万,到了省城需要活动打点,如果不够,尽管说。”
陈副市长客气:“冬希啊,你我之间这个样子就不好了,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我们是朋友,是哥们儿。”
郝冬希说:“正因为我们是朋友、哥们儿,我才应该支持你,你好了,我们才能好。”
陈副市长哈哈一笑:“我也不多说了,等我落实了,你到省城来发展啊。”
郝冬希也哈哈一笑:“一定,一定。”
陈副市长走了,郝冬希望着陈副市长的那辆黑色奥迪融进了高速公路的滚滚车流,心情极为舒畅,如果陈副市长真的如传言中说的,调任省城任市长,那么,他的事业一定要拓展到省城去,而且他相信,在省城,他一定会拥有比在鹭门更好的发展前景。
几天以后,贷款到了,阿蛟兴致勃勃,郝冬希也兴高采烈,给钱亮亮下达了明确指令:只要不赔本,东方花园的房子怎么好卖就怎么卖,怎么能尽快出手就尽快出手。有了老板的明确指示,钱亮亮跟开发部门经过商议,立刻开展了“周末优惠不讲价”活动,也就是说,到了周末这两天,凡是来购买房子的人,可以按照鹭门市同类房产最低价的水平,再打八折购买房子,因为有如此优惠的价格,所以开发商也就理直气壮地跟客户“不讲价”。
经过电视广播报纸铺天盖地的舆论轰炸,东方花园的销售有如井喷,不但鹭门市的市民趋之若鹜,就是周边城市的客户也蜂拥而至,售楼处门庭若市,不得不临时招聘了一大批售楼小姐支应。还有一道风景线,那些在高价位投资的炒房客们,看到东方花园开始降价销售,而且降价幅度如此大,群集起来抗议闹事,整天在售楼处捣乱,大东南集团没有再服软,派出了大量保安弹压,保安手提棍棒,举着标语,标语上写着:“股市降了给股民赔钱,东方花园就给炒房客赔钱”,与炒房客的大标语:“黑心开发商坑人,强烈要求赔款”隔着一条马路进行心理抗衡。
市政府担心局面失控,矛盾激化,既不好直接插手,又不好放任不管,只好派出警力,加强治安维护,好在炒房客数量有限,又缺乏群众基础,倒也闹不出什么大事来,两方面处于相对平衡状态,就那么僵持着一时半会儿,好也好不了,坏也坏不了。
东方花园销售态势良好,资金滚滚回笼,郝冬希已经做好了打算,集中资金,做好准备,一旦陈副市长正式上任,马上到省城去寻找新的经济增长点,把大东南集团做好做大做强,争取成为省内屈指可数的民营企业。事业突然发生的转机,让郝冬希良心发现,总觉得对银行靳行长的那种事情做得太过分,太出格,于是就想着做点什么弥补一下,给靳行长和殷主任送了点钱,人家不要,倒不是廉政,而是怕他又挖了什么陷阱让人家往里跳,坚决拒收。郝冬希坐车走在街上,看到了那一根根停车咪表,蓦然想到,曾经答应给银行行长要停车卡,便吩咐阿金掉头,去找那个庄垃圾要卡送给银行行长。
庄垃圾不在他的公司,郝冬希便拨打他的手机,电话通了,却又被挂断了,再拨打几次,对方索性关机。郝冬希怀疑庄垃圾有意不接他的电话,气呼呼地骂:“干你老庄垃圾,敢不接老子的电话,老子又没掘你祖坟。”他估计,庄垃圾还在记恨那一次宴请陈副市长的时候郝冬希有意无意地拆台,现在事情办成了,就摆出了这副臭脸子给他看。
郝冬希心里不痛快,就拿阿金出气:“干你老,你看着挺正规,怎么能想出那么恶毒的点子?”
车子正行驶在车辆密集路段,阿金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路况,脑子一时还没反应过来:“老板,什么恶毒点子?”
郝冬希说:“干你老,今后老子还真得防着你点,你要是给老子也来那么一手,老子就把你给煮了卖红烧肉。”
阿金这才知道郝冬希指的是对付银行行长的花花圈套,马上叫屈:“老板,那么做还不是为了帮你,帮集团?当时也请示你了,你要是不点头,我怎么敢做那种事。”
郝冬希死不承认自己点了头:“你胡说,我什么时候点头了?你说说,我什么时候点头了?”说着不解气,还在阿金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
阿金无奈:“好我的老板啊,你是老板,要顾身份,不能做那种事情,可是那种事情不做又不行,你说我不做谁做?你以为那种事情好做啊?我端着摄像机,看着他们跟水妹干得昏天黑地,那个滋味很不好受啊。既要小心别让他们发现,还要忍耐、忍耐……”
郝冬希哈哈大笑:“干你老,忍耐什么?说啊,忍耐什么?”
阿金顾了和他说话,注意力分散,猛然间一台福特车从右边别了过来强行插入,阿金险些撞到那台车的屁股上,连忙踩刹车,总算没有吻到那台车的臀部,气得大骂:“干你老,王八蛋找死啊。”
郝冬希也吓了一跳,摇下车窗对了前面骂:“干你老,找死跳楼去,别在马路上害别人。”回过头来对阿金下命令,“赶上去,超死他。”
阿金脚下猛踩油门,汽车朝前猛冲,可惜车流密集,左右两边车流滚滚,根本没法超越,只好又把车速降了下来,慢慢排队前行。
郝冬希嘲笑阿金:“不是很厉害吗?干你老,有本事飞过去啊,怎么……”刚刚说到这儿,手机响了,郝冬希看看来电显示,是庄垃圾的号码,赌气有心不接,犹豫片刻,还是接听了:“垃圾,干你老,为什么不接老子的电话?”
庄垃圾在电话里压低声音,活像正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冬希啊,你在哪儿呢?”
郝冬希回答:“我到你公司找你,你不在,从你公司出来正在回家的路上。”
庄垃圾说:“出大事了,你还不知道?”
郝冬希哈哈笑:“我知道,天塌下来了,让你这根鸡巴顶住了,对不对?”
庄垃圾急了:“你还有心说笑,干你老,我刚刚从纪委出来,你现在到哪儿了?”
郝冬希惊愕:“你入党了?当了国家干部了?没入党没当国家干部人家纪委找你干吗?你跟我一样,土财主一个,想请人家纪委管人家都懒得管,我到火车站了,你……”
庄垃圾打断了他:“干你老,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打哈哈,火车站对面的好清香茶馆,你等我。”说完,庄垃圾就挂断了电话。
郝冬希虽然嘴上跟他打哈哈,却也不敢掉以轻心,庄垃圾电话里的语气,透露出一种令他不安的胆战心惊的情绪,他相信,庄垃圾绝对不会,也没必要跟他闹着玩。他吩咐阿金把车开到了那家好清香茶馆,让阿金在车上等他,他自己到茶馆等庄垃圾。
庄垃圾在鹭门已经算得上知名有钱人,说好听点叫知名企业家,可是永远摆脱不了那身土气,穿了一身价值上万的名牌西装,还假模假式地系了一条花领带,可是羊毛衫却扎在裤腰带里,领带掉在羊毛衫外边,晃晃荡荡地让人联想起男人上厕所忘了把撤尿的东西装回去。庄垃圾手上夹了一个路易威登名牌手包,可惜名牌手包夹在他手上,再怎么看也不像名牌,活像菜市场上向各个摊位收管理费的工商收费员统一发的收费包。
郝冬希不像他那么穷讲究,穷装蒜,从来不穿什么西装,更不会扎领带,他觉得脖子上扎那么一条东西,就像把裤腰带勒到了脖子上,肯定喘不上气来。他就那么随随便便,一年四季大拖鞋挂在脚上踢踏踢踏满世界跑,反倒显出一副本色、一副自信来。郝冬希一看庄垃圾那身打扮,就想拿他开心,可是一看他的脸色,就一点拿他开心的心情都没有了。庄垃圾脸色青灰,神色紧张,鬼鬼祟祟地从外边进来时,还下意识地回头窥视一下,似乎后边有什么人在盯梢。进到包厢之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跑了正在泡茶的茶花女:“去去去,这里不用你,不叫别过来。”
庄垃圾这一整套表演,让郝冬希也由不得不紧张兮兮起来:“怎么了?真出大事了?”
庄垃圾还没坐定,先是扔出了一句让郝冬希大惊失色的话:“完了,陈副市长出事了。”
郝冬希惊问:“他能出什么事?他不是到省城办手续升官去了么?出车祸了?”
庄垃圾坐下,先吸溜溜喝干了一杯热腾腾的茶水,然后才说:“他让双规了。”
郝冬希再一次大惊失色:“什么?双规他?谁双规他了?你怎么知道?”
庄垃圾说:“听说是中纪委和省纪委的联合办案组,今天上午,两个纪委的人找我调查……”
郝冬希迫不及待地打断了他:“找你调查什么?”
庄垃圾摇摇头:“也不知道哪个倒霉鬼举报,说我对陈副市长行贿,这才搞了那么个咪表停车工程,他们没有明说,可是一个劲追问这件事情,我就明白了。”
郝冬希忍不住问他:“你真给陈副市长行贿了?”
庄垃圾不置可否:“现在的事情么,你也是出来混的,你说什么叫行贿?朋友间相互帮忙,也能叫行贿?”
郝冬希已经明白了,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你交代了没有?”
庄垃圾不屑地乜斜他一眼:“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怎么会承认?”
郝冬希实在不明白,如果仅仅是因为这件事情,在没有充分证据的情况下,纪委怎么会双规堂堂的陈副市长呢?事情肯定没有庄垃圾说得那么简单,便接着追问:“你知道,到底是因为什么?”
庄垃圾说:“我应付了纪委的人之后,马上给省里的一个朋友打电话,那个朋友是大官,具体人不好说啦,那个人说,这次根本就不是什么组织部请陈副市长谈话,而是中纪委和省纪委的联合调查组要双规他,来了个调虎离山计。具体是什么案子,可能跟什么走私有关,说他跟一个走私集团有关联,还跟一些房地产商有不正当关系,具体是怎么回事,纪委的人包得很严,我那个朋友也说不清楚。”
郝冬希顿觉一股冷风顺着脊梁骨锥进了心里,脑子也有些僵僵的不好使唤了。无论是过去走私,还是现在搞房地产,他和陈副市长的交道都很深,可是他自信,他和陈副市长的私下利益往来,别人绝对不会知道,也应该不会掌握什么确凿的证据,问题的关键是,陈副市长会不会和别的人也有什么瓜葛,结果栽了呢?陈副市长栽了,会不会为了争取个好态度,把他的那些事情也供了出去呢?他听说过无数例子,那些当官的平日里一个个在人面前人模狗样的,一旦出事让人家关进去,马上就成了脚底下的老鼠,用脚稍微一踩,肚子里头的五脏六腑加粪便马上就会毫无遗漏地全部挤出来。如果陈副市长把他也供了出来,他肯定也会跟着被关进去……
郝冬希在心里打着令他心惊胆战的暗算盘,庄垃圾继续说:“我给你说,就是要让你心里有数,你和陈剐市长关系比我近,来往比我多,我可告诉你,做人要仗义,陈副市长过去没有少帮你,当然你也没有少帮他,这一次,一定要咬死了,什么事情都别承认,一承认,你和陈副市长都死定了……”
庄垃圾的话此时变成了若有若无的寒风,飘过掠过却没有真正钻进郝冬希的耳朵,更没有占据他的脑子,他已经木了,满脑子混乱,让他没法即时对庄垃圾的言语做出有效的反应。
庄垃圾也没告辞,话说完起身就走,把郝冬希一个人扔在茶馆愣神发呆。郝冬希僵僵地忘了自己身处何地,一直到阿金跑上来找他,他才回过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