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钱亮亮来说,关系近的人突然失踪似乎成了最近一段时间的特征,或者说关系近的人都集中到这一段时间玩起了失踪。继咪咪失踪之后,郝冬希也失踪了。东方花园的销售一直没有起色,集团内部也有了意见分歧,一部分人的意见是降价销售,为了不引起其他开发商的抵制,避开炒房团的对抗,采取各种变相的方式降价,只要不赔,哪怕不赚也要抓紧卖,现在最重要的不是赚钱,而是回笼资金。另一种意见就是坚持不降价,楼房盖好了,卖不出去也坏不了烂不掉,就那么耗着,别的开发商不降价,他们坚决不降价,看看买房的厉害还是卖房的厉害。
钱亮亮根据自己对宏观经济形势的观察和了解,判断目前房地产业正在挤泡沫,如果房市启动不了,继续耗下去,公司就面临资金链断裂的危机,破产倒闭的风险绝对不是噩梦。可是,降价卖房他又做不了主,这种决策只有郝冬希才能拍板。于是钱亮亮开始找郝冬希请示,可是郝冬希却像从地球上蒸发了,哪儿都找不到。打手机一直关机,问阿金,阿金说头家好几天没有用他,他也不知道头家跑到哪里去了。钱亮亮只好去找阿蛟,让钱亮亮万万没有想到的是,阿蛟竟然也告诉钱亮亮,她不知道郝冬希去哪儿了。
其实,钱亮亮找到阿蛟的时候,郝冬希就在楼上的卧室里泡茶。他之所以不见人,关键就是他还在犹豫不决,是不是按照阿蛟的意见,马上跑到澳大利亚躲风头,还是继续坚持在国内“田螺含水忍过冬”,等待经济寒潮过去。按照阿蛟的意见,他应该赶紧带着收拢的资金跑到澳大利亚去,由她一个人在国内顶着,能顶得过去就顶,顶不过去了,也随后飞赴澳大利亚和儿子团聚去。听到阿蛟送走了钱亮亮,郝冬希从楼上下来:“老钱来了?说没说有什么事?”
阿蛟说:“没说什么事我也知道什么事,还不是东方花园的事。”
当初的金娃娃东方花园,现如今成了压在郝冬希身上的烂包袱,而且这个包袱犹如浸泡在雨中,随着时间的过去,越来越沉重。说到底,还是一个钱的问题,如果银行不追在屁股后面讨账要利息,郝冬希就用不着这么战战兢兢担惊受怕。他最怕的是银行眼看着经济形势不妙,追债讨利息,甚至到法院申请诉前财产保全,封了他的楼盘拍卖变现。
阿蛟拿给他一张《南方日报》,上面正在讨论国产资本家应不应该追究原罪的问题,郝冬希恼火:“干什么?”
阿蛟提醒他:“眼前的火会不会把过去的事情引出来?”
郝冬希明白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中国像他这样的民间富豪,掀起尾巴没有几个屁股上不是屎迹斑斑的。不仅他过去做的那些走私逃税的事情,就像悬在自己头上的一把刀子,就是后来开发房地产过程中,跟政府官员你来我往打交道的过程中,任何一件事情拎起来都是可以让他后半辈子过不舒坦的内伤。
“干他老,陈年老辈子的事情了,现在谁还会找那种后账?我不怕。”郝冬希对别人动辄“干你老”,到了阿蛟这里,就变成了“干他老”,语言习惯的转换过程圆熟自然,一看就知道,没有严格的自我约束机制和多年的外因训导,绝对不会产生如此奇效。
他对这篇文章的看法跟阿蛟不同,他觉得就是那些穷文化人出于仇富心理瞎嚷嚷,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是邓小平的号召,国家从来没有说过先富起来的人就是罪人。他的屁股上跟几乎所有国产民营老板一样,断然少不了尿臊干屎,然而,只要没人有意扒他们的裤衩子,那些尿臊干屎的味道就会捂在裤裆里,成为隐私。只要他们现在没有特别引人侧目的恶绩,党和政府一般不会没事找事扒他们的裤子玩。目前,郝冬希没发现任何有人跟他清算原罪的迹象。例如,陈副市长据说马上就要提升到省城当市长去了,如果说抓原罪,他的原罪就有两条:早年间开着渔船去走私,不走私了给当初的陈处长现在的陈副市长送钱划拨土地搞房地产。既然现在陈副市长不但没事还步步高升,那么,不论是过去走私,还是后来行贿搞房地产,就都不是原罪,或者更准确地说,就是没人能管得了的原罪。
郝冬希冷静地分析了面临的问题,最终认定,他现在没有任何事情值得逃跑,跑到异国他乡当流亡分子不是他郝冬希的下场。说透了,现在他面临的最要紧的事情就是欠银行贷款的事儿,这件事情如果深究起来,银行的那个信贷部主任和行长,都得跟着一起倒霉。道理很简单,经济规模疯狂扩张的时候,谁都需要资金,银行凭什么偏偏把资金贷给他郝冬希呢?道理同样很简单,如果贷款和利息能够如期归还,那么,对于银行来说,那就是一笔良性投资,反之,如果贷款不能如期归还,那就是一笔需要深入查清原因的呆账坏账。一位著名作家做过一个著名的判断:每一个错判的案子后面,每一笔无法偿还的贷款后边,都有不可告人的故事。郝冬希最怕的就是东方花园成了熟透的花生秧子,提起来兜出一串串的烂果子,既害自己,也害别人。
“你是让我走?”
阿蛟点着头:“不行我跟你一起走。”
郝冬希仍然迟疑不决:“都走了,摊子谁收?”
阿蛟做出胸有成竹的样子:“你不是已经交给钱亮亮了吗?”
郝冬希沉吟不语,阿蛟明白,他这种表情就是对她的主张不认可、不同意。郝冬希几十年来都是这样,对于阿蛟与自己的歧见,用沉默表达反对。
阿蛟说:“走吧,又不是不回来了,给钱亮亮结算十万块钱,再留下五万块钱的承诺,他会尽心尽力办事的。东方花园和会所都没有长腿,不会自己跑,别人要拿找不着我们也拿不走,情况好转了再回来。”
郝冬希追问了一句:“情况不好转呢?”
阿蛟长叹一声:“那就没办法了,不回来了。”
郝冬希对钱亮亮还不是很信任:“让鸟蛋管怎么样?”
阿蛟不屑地哼声:“鸟蛋不行,病了那么一场,整个人的性子都变了,谁也琢磨不透了,就让钱亮亮盯着吧。”
郝冬希没有再吭声,他自己心里清楚,银行是目前危机的最关键一环,只要能把银行应付过去,什么事情就都好办,银行应付不过去,从头到尾都得烂。
“你说说,能不能再找银行商量一下,把贷款期限再延长上一年半载?”郝冬希实在不忍心扔下苦心经营半生的这一摊子一跑了之。而且,他也想到,自己一个土生土长的鹭门人,连中国话都说不准,外国话更是听着像兽言鸟语,很难想象自己后半辈子真的在外边过离乡背井语言不通的那种流亡生活。
阿蛟还是老办法,有了问题摆饭局:“你实在不想走,那就再请行长喽,听听他怎么说,反正如果我们垮台,银行也不好受,这是互利双赢、争斗两输的事情,我不相信行长不明白。”
郝冬希连忙表态赞成:“那好,那就再请请,如果能说通银行,我们就能挺得住。”
第二天,阿蛟交给钱亮亮一项特殊任务,让他在会所张罗一下,郝冬希要请重要客人到会所消费。
钱亮亮惊喜:“董事长回来了?”
阿蛟解释:“昨天刚刚回来,我问他跑到哪去了,他说跑到香港找钱去了,想再拉点资金。”
钱亮亮半信半疑:“到香港他怎么也不给你说一声?”
阿蛟轻描淡写:“本来要到深圳,深圳要找的人去了香港,他就跟到了香港,没事啦,过去跑生意,一走几个月半年都是常事情。”
钱亮亮问了一声:“钱搞到了吗?”
阿蛟摇头:“哪那么容易啊,现在到处都缺钱,也不知道钱突然都跑到哪里去了。对了,冬希请的客人还是要钱的事情,你可要多操心,一定要照顾好。”
钱亮亮极少从阿蛟那里直接接受接待任务,所以阿蛟偶然亲自交代,就显得异乎寻常,既然异乎寻常,钱亮亮就格外重视。他把就餐地点安排到了临湖的贵宾厅,菜肴酒品一律按照钻石级会员的标准。至于其他的娱乐活动,钱亮亮没有具体安排,因为不知道阿蚊说的重要客人喜欢什么项目,但是却对会所所有的服务人员下达了对待钻石级会员的服务的要求,也就是说,不论客人到了哪里,都会受到国宾一样的热情周到服务,各个场馆也都抓紧打扫卫生、清理整顿,一定要给钻石级客人一个心情舒畅的环境,贴心温暖的服务。
约定的时间到了,钱亮亮根据会所对钻石级会员的接待标准,率领一帮服务员,到会所大门外边恭候主人郝冬希和客人。郝冬希先来,从车里钻出来以后,阿金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车从侧门开进会所等候郝冬希,而是掉头一溜烟地把车开跑了。
钱亮亮迎上前去:“董事长,好几天不见你了,今天晚上请谁啊?老板娘还亲自发令。”
郝冬希叹息一声:“财神爷,银行行长和信贷部主任。他们来了没有?”
钱亮亮说:“还没来,没见有银行的车。”
郝冬希把钱亮亮拽到面前,凑近他的耳朵吩咐:“今天晚上,吃好了,喝足了,不让他们走。”
钱亮亮愣怔:“绑架还是扣押?那可是犯法的。”
郝冬希笑骂:“干你老,我能做那种事?你把我当黑老大了?让他们尽情享受一下,我让阿金去叫水妹了,你心里有数,别捣乱捅娄子。”
鹭门人把走私物品叫水货,那些做三陪小姐是另一种性质的走私,相对于老婆、情人具有水货的性质,所以就把她们叫“水妹”。
钱亮亮这才明白,阿金怎么会把老板扔下就又跑了,原来是去找“水妹”了。会所最顶层是“贵宾休息室”,按照五星级酒店标准间的规格装修了十来间客房,一些到会所吃喝玩乐的客人,如果带了情人或者玩一夜情,有时候就会到“贵宾休息室”留宿过夜,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节目。可是,专门从外面找“水妹”到会所来陪客,却是会所开办以来的头一遭。这种事情过去阿蛟命令不准发生,就是不准会所有外来的“水妹”做生意。今天是郝冬希亲自安排,这种做法不但不符合阿蛟的指示精神,跟钱亮亮的观念也有抵触。
郝冬希马上从钱亮亮的表情上看出他不太认可,马上说:“实话跟你说,你也不是外人,今天就是要找行长和信贷主任办贷款延期的事情,用什么手段都是次要的,你自己不也说过,手段次要,目的重要吗?”
钱亮亮当然不会傻到为了这种事情跟郝冬希这位大老板顶牛,连忙把责任往阿蛟身上推:“我无所谓,你是老板,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好了。老板娘你打招呼了吗?老板娘可是反对这个样子的。”
郝冬希贼兮兮地说:“老板娘只管吃饭喝酒的事情,吃完饭,喝过酒,干什么她不管,你也不准给她说。”
钱亮亮连忙答应:“好,不说不说,不过万一老板娘知道了,怪罪到我头上,可别怪我老实交代啊。”
郝冬希嘿嘿笑:“没关系了,你告诉下面人一声,谁都不说,老板娘又不住在这里当警察,她怎么会知道。”
两个人正说着,一台黑色宝马风驰电掣地冲了过来,在会所门前一个急刹车,然后从车上下来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的白胖子,夹着一个大皮包,把车钥匙甩给负责给客人泊车的门童,拉着脸朝他们走了过来。
郝冬希马上迎了过去:“靳行长,欢迎欢迎,够朋友,给面子。”
靳行长和郝冬希握握手,骂骂咧咧:“干你老的王八蛋,马路上到处都是那个杀人桩,也不知道是什么人闹的。”
郝冬希正要问怎么了,负责给客人泊车的门童跑了过来:“先生,对不起,您的车灯破了。”
靳行长不耐烦:“知道,啰嗦啥?不会赖你的。”
泊车门童每给一个客人泊车,都要极快却又极为周细地检查一下客人车辆的外观,就怕客人的车磕了碰了自己和会所沾包被赖上。
郝冬希问他:“车怎么了?”
靳行长跟着郝冬希边朝里边走边骂:“不知道市政府发什么疯,街道上到处都装那个咪表,停车贵得要死不说,平平的路边上竖上那么一排铁桩子,走在路边上,不小心碰胳膊磕腿不说了,停车不小心就把车给碰了。干你老,我的车才买了不到半年,在那个破杀人桩上已经碰了两回了。”
钱亮亮听郝冬希骂过,说也不知道那个庄垃圾后来怎么动的手脚,最终居然把陈副市长给摆平了,由政府出面立项,庄垃圾出资,开始在城市一些次干道上装那种停车刷卡的咪表,每台车停半小时两块钱,根据时间累计:“干你老,钱太好赚了,停个车五小时就是十块钱,一天你算算有多少车要停?”
郝冬希当初没有答应和庄垃圾联手,真的到人家庄垃圾赚钱了,他骂的时候也难掩艳羡之色。
咪表有半人高,装在马路边上,样子不太好看,行人经过不小心也会磕磕碰碰,在公共路面上停车还要交钱,鹭门老百姓很不待见,就把那东西叫杀人桩。郝冬希听银行行长抱怨,连忙说:“那个庄垃圾,就是杀人桩的老板,我认得,跟我是哥们儿,我朝他要一些泊车卡给你,干你老,他要是知道你要泊车卡,肯定荣幸得很。”
几个人进了会所,阿蛟在后面嚷嚷:“冬希,别就知道拉着靳行长,看看谁来了。”
几个人回头,阿蛟陪了一个和靳行长一样白胖白胖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人进来,郝冬希哈哈笑着反身迎了过去:“哈哈哈哈,殷主任,贵客啊,欢迎欢迎。”
钱亮亮由此得知,这位是银行信贷部主任。阿蛟和信贷部殷主任正往里走,旁边迎候的服务员鞠下躬去还没直起身,夕阳下看过去,就好像阿蛟和那个信贷主任正在经过一排被冰雹砸倒了的高粱地。
几个人会齐了,钱亮亮就殷勤地把这几个人引到了临湖的贵宾厅,这个时候郝冬希才想起来给银行靳行长介绍:“这是我们集团的副总,会所的总管钱亮亮。”
钱亮亮跟靳行长、信贷殷主任握手,郝冬希在一旁又开始吹牛:“这位钱总管可不是一般人,是我们专门从金州市挖过来的,原来可是金州市委市政府的接待处处长呢。”
行长和信贷主任对钱亮亮以前是干什么的,金州市在什么地方,一概不感兴趣,礼节性地打了个招呼,就进了贵宾厅。
那天晚上,钱亮亮窥见了郝冬希作为商人的另一面,那就是,对了自己有所求的人,他的身段可以比毛毛虫还柔软,姿态可以比孙子见爷爷还要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