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亮亮现如今回到自己的屋子里,便会时不时地产生孤寂、冷清的感觉。咪咪在的时候,不管怎么说,钱亮亮都享受到了精神和物质、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抚慰。突然分手,钱亮亮一时半会儿还没法接受这个事实。他给咪咪打了多次电话,他想,最起码也应该知道一下她现在的境况,问问有什么需要他帮助的没有。可是咪咪一走了之,打她的手机接到的讯息一直是:没有开机。而她也一次都没有给钱亮亮来过电话,就好像从这个世界上蒸发了。这让钱亮亮觉得多多少少有些失落,有时候又陷入恍惚,弄不清楚是不是真的有咪咪这样一个女人跟他一起同居过。恍惚过了,咪咪遗留在他房间里的衣物和小零碎却又清清楚楚地提醒他,咪咪曾经跟他生活在一起,这又让钱亮亮不由生出些许惆怅、惘然。
然而,惆怅、惘然之后,又有一种莫名的轻松,就好像患了重病却一直不能确诊的病人,突然得到通知,他那根本不是病,仅仅是休息不足,营养不好,好好睡几天,再吃点好的就没事了。造成这种心理的根本原因,不外乎钱亮亮多多少少还有点良知,还有点道德自裁能力。在跟咪咪享受精神和肉体双重欢愉的同时,钱亮亮一直承受着沉重的负罪感,因为他自己清楚,他无法对咪咪负起任何责任和义务,更无法面对自己的老婆桔子,还有自己的儿子核儿。他甚至不敢想象,老婆桔子如果知道了他和咪咪的事情,那将会是一场什么样的灾难。
就在钱亮亮一阵为咪咪的离去难过、一阵为咪咪的消失庆幸的时候,咪咪却已经跟着她的老公回到了北部的山村里。那天咪咪一下就嗅到了她老公身上浓重的酒气,由此断定她老公肯定又喝高了,如果没有喝高,无论如何他不敢当着别人的面动手打她。这让她很没面子,觉得在钱亮亮、熊包、李莎莎他们面前非常丢人败兴。所以她脑子转也不转本能的反应就是先拉着她老公跑,其心理就像要把被别人嘲笑的破棉袄臭袜子藏起来一样。
到了公共汽车上,咪咪狠狠地咬了她老公一口:“臭尿罐子,在家里丢人还不够,追到这里给我丢人。”
她老公没敢动弹,硬挺着让她解恨地咬了一口。咪咪由此断定,这个臭尿罐子的酒劲退下去了。平心而论,她老公别看长得五大三粗威风凛凛,性子却绵软得跟家里养的老水牛差不多少。然而,这是一个不能见酒的臭尿罐子,生性中的最大弱点就是烂酒。见了酒不喝就浑身难受,好像婴儿见到了妈妈的奶头,一旦喝起来就没完没了,不醉不休。醉了他马上就由人变成了鬼,而且是暴力魔鬼,每到那个时候,咪咪就成了他施暴泻火的对象。
“你跟我回家吧。”在公共汽车上,老公就开始要求咪咪。
“不回!”
“你跟我回家吧。”
“不回!”
他们从一上车就翻来覆去地对答这两句话,活像持续不断的噪音磨砺人的神经,以至于挤在他们身边的乘客都受不了,纷纷躲避,车上很挤,却仍然在他们四周空出来一个圈子,活像遇到森林大火的时候人们隔离出来的防火沟。
到了渡轮广场,这里有渡轮可以通向对岸,对岸就有可以直达他们老家的长途公共汽车。
“你跟我回家吧。”
“不回。”
到了吃饭时间,老公邀请咪咪到饭馆吃饭。咪咪非常惊讶,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在她的记忆中,在她的观念里,老公有钱惟一的花销就是买酒喝,咪咪在外边赚了钱根本不给他,怕的就是他喝酒,所以他也从来就没有钱,也就从来没有请咪咪到饭馆吃过饭。
“你请我,谁埋单?”咪咪以为他的意思是叫她到饭馆吃饭,但是得她埋单。
“我请你,我有钱。”老公从脏兮兮的衬衣口袋里掏出几张钞票,居然还都是百元票面的,“都给你,跟我回家。”
老公留下一张百元的,把其他的钱交给了咪咪。咪咪本能地接过钱,塞进了胸罩里头。说咪咪本能地接过钱,一点也不夸张,这是她长期到外边打工赚钱养成的本能,只要有钱递过来,她的第一反应肯定是接过来马上藏好。
两个人进了一家小餐馆,老公要了两个炒菜,两个凉菜,还想再要酒,看了看咪咪,忍住了。菜和饭很快就上来了,咪咪和老公开吃,咪咪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因为这种事情对她而言,实在太离谱了,老公居然能有钱请她在鹭门这样的城市下馆子。
吃饭的当儿,老公告诉咪咪,一个同乡告诉他,在鹭门大同街上看到过咪咪给人家擦皮鞋。于是他便来到鹭门找她,从大同街的站街女和皮鞋妹那里找到林家公母,又从林家公母那里打听到咪咪在一个姓郝的老板开的会所打工,于是才一路又找到了会所。老公还告诉咪咪,今年收入很好,不知道怎么回事,粮食、猪肉价格疯涨,仅此一项,他们家多收入了三千多块钱。咪咪愣怔,在城里,她天天听城里人抱怨着肉涨价,食用油涨价,粮食涨价,却没想到,农村的养殖专业户和种粮大户却因为这涨价发了点小财。如果事情是这样,咪咪倒宁可天天涨价,就让城里人多出血,让农村人多赚钱。老公吃着饭,眼睛一个劲朝饭馆摆着啤酒的柜台飞,那神态像极了儿子小时候渴望吃奶的样儿。咪咪心软了,跑过去拎了两瓶啤酒,墩在老公面前:“喝,喝死掉算了。”
老公迫不及待地用牙咬开了酒瓶,对着瓶口贪婪地咕嘟嘟吹了一阵喇叭,然后才想起给咪咪也斟了一杯:“你也喝,跑了一天渴了。”
咪咪厌烦地推开酒杯:“我不喝,我也不跟你回去。”
老公连忙放下酒瓶子:“我不喝了,不喝了还不成吗?你跟我回去,家里今年不缺钱,儿子也想你了。”
提起儿子,咪咪的心又软了,归根到底,自己一个人离乡背井,跑到这陌生的城市里东磕西碰地赚钱,除了躲开这个臭尿罐子,另外一个重要原因还不就是为了儿子能安心读书吗?心一软,态度也就宽容了:“你喝吧,没关系。”
没出息的老公,听到咪咪的口气软了,忙不迭地开始灌啤酒,一看到他喝酒的那副贪婪样子,咪咪又开始生气,她没有说什么,心里却决定,无论如何不跟他回去。况且,她匆匆忙忙跟他跑了出来,除了缝在裤衩暗兜里的那张卡,什么东西都没带。扔在钱亮亮那儿的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扔了却也可惜得很。缝在裤衩暗兜里的那张卡上,有她今年以来辛辛苦苦赚的一万多块钱,这比往年同期水平好得多,主要原因还是到了会所之后,白吃白住,赚的钱都能攒下来。
老公一口气灌了两瓶啤酒,又三口两口把咪咪没有吃完的饭菜扒拉完,然后叫服务员过来。咪咪以为他要埋单,已经站起来准备走了,他却又要了两瓶啤酒,咬开瓶盖,咕嘟嘟牛饮起来,咪咪这才明白,这家伙是没有喝过瘾。
咪咪一阵心寒,这家伙一点长进都没有,还是那副烂酒样子,她决心不跟他回家乡。咪咪趁老公跟服务员算账的机会起身就走,老公连忙付款提溜着酒瓶子边灌边追了上来。咪咪一心想趁他不备,利用自己地形熟悉的优势,一跑了之。可是,周围有巡逻的警察和协警,还有保安,游人也很多,如果她跑动起来,老公又在后边追,肯定得招惹游人关注,说不定警察也会过来查问,那是咪咪很不愿意出现的局面。所以,她只能快步行走,尽量拉开跟老公的距离,以便伺机逃脱。老公却跟得非常紧,一边盯着她一边翻来覆去地唠叨着:“跟我回去!”
咪咪毫无目的地朝前边走,一边走一边回应老公:“不回,就不回去。”
两个人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海边,就是当初李莎莎、熊包和钱亮亮相识的海滨广场。
咪咪摆脱不掉老公,只好坐在栏杆上歇脚。她把两条腿担在了栏杆上,侧身坐着,背倚着栏杆的墩子,姿势放得很舒坦,就像坐在自家的床上。老公站在她跟前,酒后像夜雾一样迷蒙的眼光掠过海面看着对面的浪琴屿,浪琴屿的灯光抛洒在黝黑的海面上,犹如海面上漂浮着无数细碎的金箔。
“真好看,鹭门这地方就是好,难怪你不愿意回老家。”
咪咪对老公的话非常不以为然:“你要不是酒鬼,这里是天堂也没有自己的家乡好。”
老公愧了,嘟囔着赌咒发誓要戒酒,咪咪对他这一套早就没了信心:“你要是能戒酒,我就能戒饭,我绝对不跟你回去。”
老公动手拖她:“天黑了,先找个地方住下来,明天跟我回去。”
咪咪扭身躲闪,动作大了点,身体失去了平衡,哎哟哟惨叫着从栏杆上翻了下去。老公本能地伸手捞了一把,仅仅擦到了咪咪的袖口,咪咪已经“扑通”一声跌落海里。她老公二话不说,紧跟着也跳进了大海,旁边的游客看到了这一幕,嘶声呼救:“救人啦,有人跳海自杀了……”
海水正要退潮还没有退,岸边水深有一人多,咪咪一掉进海里,就本能地翻腾着、挣扎着,整个人在被海水淹没的同时,整个心也被恐惧淹没了,她心里惟一的念头就是:死定了,再也见不着儿子了。
咪咪几乎晕厥的时候,一双粗壮有力的大手把她从海水里托举出来,咪咪已经被淹得昏头涨脑,只顾大口喘息着,手脚却还舞扎着下意识地想脱离苦海。岸边的人隔着栏杆向她伸出了手,可是她却够不着,而那双托举她的大手却牢牢地扶持着她,让她能够在海面以上呼吸到空气。岸边终于来了专业的救援人员,绳索从岸边垂了下来,救援人员顺着绳索来到了咪咪身边,咪咪被救援人员拖上了护堤,而一直在海水里托举她的人却再也没了力气,默默地漂浮了上来,活像一条死鱼。在游客们的惊呼中,救援人员再次下去,从海里捞上了已经半死不活的咪咪丈夫。
原来,咪咪的老公跳到海里之后,摸到咪咪,就把她高高举过头顶,让她不至于被海水淹没,而他自己,却一直被海水淹没着。咪咪的老公被救上岸后奄奄一息,旁边的人无不扼腕长叹,这个人肯定没救了。一个年纪大点的救援人员不死心,在救护车还没有到来之前,将他腹部朝下横担在了栏杆上,腐臭的海水从他的鼻子嘴里喷涌而出,活像下水道发生了管涌。咪咪这个时候也缓过劲来,扑过去号丧一样地吼叫着“臭尿罐子”大哭起来。奇迹发生了,垂死的老公在咪咪的号叫声中好像充了电,身子挺了又挺,哎哟哟长叹一声说话了:“回家,跟我回家吧……”
两天后,咪咪跟着老公坐上了返回家乡的长途汽车,咪咪对生死关头舍生忘死跳下大海救她的老公再也说不出“不”字。车上,咪咪望着窗外的青山碧水,心里暗暗想,只要“臭尿罐子”不再烂酒,她就不再出来打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