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冬希回家了,阿蛟见到他那身打扮第一个反应居然是:“你到哪儿参加化装舞会去了?”
郝冬希这才意识到,自己身上还一直套着熊包的厨师服,脑袋上还一直顶着熊包的厨师帽。三下两下把衣服帽子卸载之后,才说:“天有点凉,我顺手就把熊包的衣裳套上了。”
阿蛟那么精明的女人哪里会相信郝冬希的这一套说辞,哼声冷讥:“你今天倒把自己照顾得周到,连脑袋都护上了,怎么没再戴个口罩?”
鹭门市属于亚热带气候,冬季气温也就是相当于北方的春秋季节,鹭门人根本就没有戴帽子的习惯,很多女人连裤子都没有,穿裙子穿惯了,根本不习惯穿裤子。鹭门市不但气温温和宜人,就是空气也得益于海陆风的关照,非常洁净,戴口罩更是鹭门大街上难得一见的奇景。所以,阿蛟采用这话挖苦调侃郝冬希。
郝冬希实在不愿意把自己今天的狼狈暴露给阿蛟看,继续狡辩:“我看着帽子挺好玩,随手戴上试了试,忘了摘了。”
阿蛟扔给郝冬希一沓纸张:“别编了,是不是东方花园炒房的那些人闹事了?”
郝冬希没吭声,这件事情他不愿意让阿蛟知道,怕阿蛟也跟着操心熬神。
阿蛟却开始分析:“他们真的围攻你了?不应该啊,现在还没到那个时候,房价也没有真的公开降下来,鸟蛋那边正在跟他们协商呢,怎么会一下子就冲到你这里来了?围攻你的有多少人?”
郝冬希也莫名其妙:“我也不知道有多少人。”
阿蛟大惊失色:“那么多人?你都数不过来了?所有买家都来闹,也不至于多到你数不过来啊。”
郝冬希懵懵然:“我没见到闹事的人,是听鸟蛋说的,鸟蛋说他得到可靠消息,炒房团的人要到会所来围我,逼我跟他们签协议,保证不降房价。”
阿蛟也有点蒙:“不会吧?房子是我们开发的,定价多少是我们的合法权力,他们凭什么要求我们不降价?不降价我们眼睁睁断水渴死啊?”
郝冬希说:“话是这么说,可是他们买房子的时候价格是一万二,我们如果为了促销降到一万块以下,他们就等于亏本了,他们有意见也情有可原。”
阿蛟的念头还在闹事上:“我们也没有正式降价,他们怎么就闹起来了?到底有多少人?”
郝冬希挠挠头:“好像没有人啊。”
阿蛟也晕了:“你刚才说数不清,现在又说没有人,到底怎么回事?”
郝冬希解释:“我刚才没有说数不清,就是说不知道多少人,数不清是你自己说的,我刚才怕让那些人围住,围住了就纠缠不清了。本来想从会所后门走,结果后门走不了,刚好碰上熊包,鸟蛋就把熊包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上了,让我这样子从前门走。我从前门出来,也没见什么闹事的人啊。”
阿蛟愣怔了片刻,哈哈大笑起来:“不行了,不行了,我把尿都笑出来了,我得赶紧上厕所。”边说边哈哈一路笑着跑进了卫生间。郝冬希却没心情笑,他也不明白到底有什么事情值得阿蛟这样子鬼笑,他的心思仍然还在东方花园那个倒霉项目上打转转。
郝冬希开发的东方花园小区开盘以来,卖得非常好。然而,随着国家紧缩政策的一步步落实,沸腾的房地产业不知不觉间就如深秋的叶子,一步步由绿转黄了。一直卖得很好的东方花园,突然之间就变成了滞销货,经常一周一套房子也卖不出去。开发一片小区,动辄数十亿元的资金当然不是郝冬希这样的开发商能够独立支撑的,他们的资金来源主要有两个方面:一是同行业间合作融资,自有资金一般占开发资金的百分之三十就算是货真价实的开发,剩下的大部分资金就是拿到地块以后,从银行贷款。房子卖掉了,从回款里偿还银行的贷款和利息,剩下的就是丰厚的利润。所以,绝大多数房地产开发商一开盘就开始卖房子,这就叫期房。
东方花园已经封顶,从开盘到封顶,价格一路攀升,由最初的均价七千块一路炒到一万五千块,已经达到了鹭门房价的上限。人民币犹如滚滚的长江大河源源不断地流进大东南集团的银行账户,让郝冬希整天乐得合不上嘴,季节已经明明到了深秋,在他眼里却还仍然春光明媚。不知不觉间,寒流犹如奸诈的敌军悄然来袭,郝冬希还懵然在鹭门楼市只涨不跌的幻觉中。房子突然变成了滞销货,直接导致的就是资金回笼断线。资金回不了笼对于郝冬希本来没什么,房子暂时卖不出去,总还在那儿放着,迟早会变成钱。可是银行却等不及,贷款和利息那是绝对不能不还的,拖延不还,不但银行会通过法院封房拍卖,他郝冬希的声誉也会遭受重大的损害,今后再想干什么事到银行贷款就几乎没了可能性。
惟一的办法就是抓紧资金回笼,保证银行贷款和利息如期偿还。郝冬希逼得售楼处恨不得跑马路上敲锣打鼓地吆喝着卖房,各种招数无所不用。然而,世事比人强,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整个房市进入了冰冻期,大东南集团再折腾也难挽颓势。房子滞销,银行贷款却不能不还,促进销售的最后也是最无奈的办法终于成了郝冬希不得不面对的选择:降价促销。
平心而论,房价炒到这个高度,很大程度上是那些投资房地产的炒房客,没有他们的哄抬,真正买房子住人的小老百姓根本不可能把房价拱到那个地步。而在这个期间,地方政府的操作和放纵也是不可忽视的动力,房价越高,政府税收越多,GDP、财政收入等等这些要给上级交代的数字才越发好看。郝冬希他们还算是比较谨慎的,既不愿意让政府不满,也要避免招惹那些炒房客的抗议,他们采取的是试探性的变相降价方式:以特定时段特定人群为掩护,比方说在国庆节黄金周期间,中国式饭局会所的钻石级会员,购房一律打八折的方式,希望能够增加一些销售数量,增加一些资金回笼,以便于解决资金套牢、无法按期还贷的严重问题。
可是,面临股市疑是银河落九天般的狂泻,面临房市突然而至的降温降价潮,人们对经济前景惴惴不安,前途未卜的经济形势令所有人都成了惊弓之鸟,谁都想在经济衰退的枪声之前逃脱厄运,保住自己的钱袋子。大东南集团仅仅这试探性的一小步,引发的反应却已经出乎意料。其他房地产商顺势降价,而大东南集团就成了他们降价的借口:他们能降我们为什么不能降?从大东南集团购买了东方花园的房子,企图等房价进一步上扬之后猛捞一把的炒房团,更是敏感到了过敏的程度,闻讯立刻组成了谈判组,直扑大东南集团总部,要求和郝冬希签订保证不再降价的协议书,如果东方花园后期房市降价,就要弥补他们的经济损失,或者原价加利息退还他们的房款。
郝冬希听了鸟蛋接待炒房团谈判组的情况汇报之后,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干你老,股市跌了,如果给股民原价赔偿退股,我就给你们这帮炒房客原价赔偿退房。世上哪有这个道理,做买卖哪有只赚不赔的?”
然而,这也仅仅是说说而已,在巨大的利益风险面前,炒房客们不可能尊重市场规则,不可能遵守法律规范,家庭泼妇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手段就成了炒房客对付开发商最有效的方式。鹭门一些公然降价的房地产开发商已经遇到了这种问题,炒房团组成了阵容强大的抗议团体,围攻开发商,举着标语到市政府抗议,甚至还有集体站到楼盘顶上用集体跳楼吓唬人的。
无奈之下,郝冬希他们只好一方面不断地想一些招数变相降价售房,一方面把出口业务挣来的钱往房地产项目上投入,还贷款,维持后续楼盘能够不停工。
干他娘的,多亏还有那么一个进出口建材的公司,不然还真的难维持。郝冬希最近一段时间,经常用这句话安慰自己,增加自已的信心。
阿蛟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笑够了,尿完了,神情和思路都恢复了正常:“冬希啊,你不要怕么……”
郝冬希打断了她:“谁怕了?我怕什么?干他老,老子在鹭门这块地面上,怕谁?”阿蛟知道这一个“怕”字触碰到了他那男人不值钱的自尊,连忙改口:“我不是说你怕,我是说你别担心。”
郝冬希仍然恼火:“实在不行老子就偏偏降价,老子反正亏不了,那些炒房客亏了活该,还找我的麻烦,不是他们哄抬,房价怎么会这么高。”
阿蛟撇撇嘴:“行了,你别得了便宜又卖乖,当初人家把房价炒起来的时候,你不也高兴得老娘婆嫁了个新女婿吗?潮涨必有潮落时,行了一辈子船连这都忘了。”
这么一说,郝冬希被呛住了,当时阿蛟就提醒过他“潮头太高防落潮”,他根本不在意,他得到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他,鹭门的房价一定会冲上均价两万块。
阿蛟收拾起郝冬希乱扔在沙发上的厨师服厨师帽,走到露台上塞进了洗衣机,然后启动了自动洗衣程序,她要把熊包油腻腻的工作衣帽洗干净了再还给人家。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忽然想了起来问郝冬希:“对了,我问你,鸟蛋到底是怎么给你说的?那些人怎么可能追到会所去找你?你亲眼见到那些人了?”
郝冬希这会儿也冷静了下来,点着烟蹙眉思索:“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也没见到那些炒房客啊。我刚刚陪客户吃过饭,正想陪客户到水浴馆泡泡,鸟蛋急匆匆跑了来说炒房客们追到这里要围攻我,逼着我签协议。我怕被堵在会所让客户看见影响生意,稀里糊涂就让鸟蛋扯到了后面,鸟蛋让我从后门跑,后门出不去,刚好碰上熊包,鸟蛋就把我给化装了一下,从前门回来了。”
阿蛟嘿嘿又笑了起来,郝冬希知道她是又想起了自己刚才那副狼狈样子,有些恼羞成怒:“有那么好笑吗?干他老的鸟蛋,让我查出来如果是他戏耍老子,老子马上让他滚屎蛋。”
阿蛟帮他分析:“鸟蛋绝对不敢这样子戏耍你,不过我猜那些炒房客也不会追到会所围攻你,肯定是鸟蛋没弄清楚,你没问他消息是从哪儿来的?”
郝冬希:“你把我当地瓜了?我当然要问,他说他亲眼看见的。”
阿蛟也蒙了:“他亲眼看见的?那你出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
轮到郝冬希犯蒙:“是啊,我出来的时候怎么没看见有什么人要闹事啊?”
阿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女人,一时半会儿弄不清楚的问题她才不会耗时费力地钻牛角尖:“行了,明天我查问一下,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东方花园,资金压死了,不赶紧回笼兔子上墙难下来,这一两天我们把张处长、李处长请出来坐坐,看看他们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有了问题摆饭局,一切都在饭局上解决,已经成了阿蛟解决问题处理问题的便捷通道,这也是中国式饭局最基本的功能。
郝冬希对此却不抱多大希望:“他们都是吃官饭的,既用不着买我们的房子,也不会帮我们卖房子,这个时候麻烦他们也解决不了什么问题。”
阿蛟说:“解决不了问题也能听听他们对局面的看法,他们是政府的人,对时局的了解比我们清楚,听听他们的意见没有坏处。”
郝冬希已经困倦,早就丧失了跟阿蛟对话的意志,三下五除二扒掉衣裳,钻进卧室倒头便睡。阿蛟在外边连连嚷嚷着叫他去洗澡。郝冬希却已经爆出了震天的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