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冬希在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款待客人,他肯定就是当然的设局人,尽管每次饭局的题目不同,但是设局人的身份是不会变的。如果他不是设局的主人身份,一般情况下他就不会入局,因而,在会所设局请郝冬希入局的情况绝少。如果在会所设局,却又请郝冬希出场,难免有利用郝冬希的身份优势贪图廉价消费之嫌,稍有身份的人是绝对不会这样做的,落下那种嫌疑有失身份。而没有身份的人,也不可能在会所摆上饭局还有本事邀请郝冬希出席。
如果出了令人意外的局面,郝冬希这个设局人突然变成了客人、局托,身份的变化就一定会让他非常不适应、非常不舒服,这个时候,钱亮亮就会很苦恼。
要让郝冬希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由设局人变成局托、陪客,几率极小,而且需要非常的智谋和手段。几率小不等于不可能,这件事情庄垃圾做到了。而且,这件事情连钱亮亮都蒙在鼓里,一直到饭局开始,郝冬希开始发脾气,钱亮亮才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
事先,钱亮亮接到郝冬希的电话,说是那个庄垃圾要在会所招待重要客人,让钱亮亮照顾点。庄垃圾拥有会所的钻石级会员卡,按照规矩,这个级别的贵宾驾临,本来就应该由钱总管亲自出面接待。钱亮亮在政府当过接待处处长,应付这一套路数非常纯熟,这也是郝冬希招聘钱亮亮担任会所总管的重要原因之一。钻石来了,又有郝冬希的招呼,钱亮亮自然不敢怠慢,让李莎莎主动和庄垃圾联络,问清了就餐人数和饭局规格,然后安排了最好的包厢。快到饭点了,钱亮亮就带着几个男女服务员早早等候在会所门外,体现对钻石级会员的热情、尊重,也让钻石级会员有点虚幻的贵族感,让他们觉得这笔钱没白花。庄垃圾先到。看到他从车上钻下来,钱亮亮迎上前去握手致意,表示热烈欢迎,然后就将他朝里边让。庄垃圾转身朝会所里边走。门口的两排服务员连忙鞠躬:“欢迎庄先生,庄先生好。”
这也是对会所所有从业人员的基本培训项目,凡是拥有会所金卡以上级别的会员,所有工作人员,包括咪咪那样的三线人员和熊包那样的厨师,都必须对着照片认识、记死,每次相遇,都必须鞠躬问候,问候的时候绝对不允许直接说“先生小姐好”之类的泛称,必须称呼出对方的姓氏来,就像现在,要称呼“庄先生好”,而不是“先生好”。
钱亮亮跟在庄垃圾后面。庄垃圾刚要进门,却又猛然回身。钱亮亮猝不及防,险些跟他撞个满怀。正在鞠躬的服务员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直起身来还是该就那么保持鞠躬弯腰的姿势。庄垃圾倒也不是讲究人,对服务员摆摆手:“好了好了,做出样子就行了。我明白,我付的钱里边包括这笔鞠躬费。哈哈,老钱,我没说错吧?”
钱亮亮没办法正面回答他错还是没错,说他错了,正面反驳贵客是会所绝对不容许的,钱亮亮不能给这些服务员提供坏榜样;说他没说错,钱亮亮也弄不清楚服务员给他鞠个躬到底是不是包含在他的费用里了,如果服务员没有给他鞠躬,是不是就要给他退这笔钱,所以钱亮亮避开了他的问题:“庄垃……老板,您还是进里边等吧,您的客人来了服务员会领到您的包厢的。”
钱亮亮和别人一样,提及这位庄老板,都称呼他庄垃圾,猛然间差点习惯性地把“庄垃圾”三个字喷出来,还好,关键时刻及时改口,没有闹出尴尬来。即使这样,钱亮亮还是注意到,庄垃圾背后的服务员仍然有人用力憋笑,嘴唇抿成了一道窄窄的缝隙,活像在下巴和鼻子之间割了一道口子。
还好,庄垃圾倒没在意钱亮亮的口误:“我先不进去,今天陈副市长要来,我得在这儿等,在包厢里等不恭敬。”说完了,庄垃圾站在门口,踮着脚抻着脖子朝来路上眺望着,活像急着踩蛋的公鹅,急切、亢奋之情溢于言表,“陈副市长老钱认得吧?跃进啦。”
后面这句话是鹭门人介绍别人时的典型表达方式,市里有三个姓陈的副市长,庄垃圾的意思是:今天要来的是叫陈跃进的那位副市长,而不是别的姓陈的副市长。
叫跃进的陈副市长就是和郝冬希交好的那位随时随地在电视上晃悠的市领导,会所开业以后,陈副市长来过几次,都是郝冬希亲自接待,陪吃陪喝陪玩,从两个人的交谈话语行为举止中可以感觉到,他们的关系非常密切,放在普通老百姓身上,就是哥们儿。让钱亮亮想不通的是,陈跃进副市长要来,郝冬希怎么在电话里头没有说?还有就是,陈跃进副市长到会所赴宴、休闲,郝冬希是否作陪?想到这些,钱亮亮连忙踱到一边给郝冬希拨电话。郝冬希接到电话说他也是刚刚知道陈跃进副市长要来会所。电话里能听得出来,郝冬希非常恼火:“干他老母,庄垃圾打着我的旗号邀请的,而且一直拖到刚才才告诉我。庄垃圾真是垃圾,臭狗屎,真不地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去还是不去?”
钱亮亮略一思索,马上回答郝冬希:“你得到场,来了以后先不要出面,陈副市长肯定要找你,找你你再出面,不找你你就别出面,过后告诉陈副市长这是庄垃圾设的局就行了。”
郝冬希沉默片刻,同意了钱亮亮的意见:“好的,一会儿我过去。”
钱亮亮之所以这么建议郝冬希,也是基于官场经验,那就是尽量避免和别人爆发正面冲突,尽量避免你的上司对你产生误解和反感。庄垃圾打着郝冬希的旗号宴请陈副市长,这样做很不地道。郝冬希完全可以向陈副市长说明事实,揭穿庄垃圾的图谋,并且不参加这场饭局。但是这样做,等于正面和庄垃圾发生了冲突,而且有可能陈副市长也因此拒绝参加庄垃圾的饭局,那就把庄垃圾得罪到家了,今后肯定会增加一个敌手。都在鹭门市面上混饭吃,制造出一个敌人总不如结交一个朋友。另外,弄不好也容易给陈副市长造成误解,认为郝冬希和庄垃圾两个人背着他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也许会觉得郝冬希在拿他这个副市长和庄垃圾做什么交易。而且陈副市长的日程都是事先安排好的,临时变动让陈副市长晚上再临时找地方吃饭,肯定会惹陈副市长生气。
郝冬希是聪明人,钱亮亮虽然没有细细解说这些道理,他却已经听明白了,所以马上赞同了钱亮亮的建议,嘱咐钱亮亮等陈副市长和庄垃圾进包厢以后给他打电话,他先从边门进去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等。
庄垃圾翘首以待的陈副市长比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分钟才到,看到陈副市长从车里钻出来,庄垃圾点头哈腰忙不迭地迎将上去。陈副市长并不认识他,莫名其妙应付差事般地跟他碰了碰手,转过身向钱亮亮打听:“钱总管,冬希到了没有?”他几次到会所来吃喝玩乐,每次郝冬希都要拉着钱亮亮作陪,还炫耀自己配了一个地级市政府的接待处处长当会所总管,所以陈副市长认识钱亮亮,知道他就是会所的总管。
钱亮亮明明知道郝冬希此刻肯定已经候在了他自己设在会所的办公室,却告诉陈副市长:“没见他过来啊,他也过来陪陈副市长吗?怎么没打电话通知一声。”
庄垃圾连忙凑过来解释:“他知道,他知道,可能马上就到了。”
陈副市长乜斜了他一眼吩咐钱亮亮:“给冬希挂电话,我来了他躲起来干什么?”
钱亮亮按照他和郝冬希商量好的对策把陈副市长和庄垃圾朝里边让:“陈副市长,庄老板,你们先请到里边就座泡茶,我马上给郝董事长挂电话。”
陈副市长领先大喇喇地朝会所里边走,庄垃圾紧紧跟在后面,服务员齐声问好:“欢迎陈副市长,陈副市长好。”
轮到庄垃圾了,有的服务员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再问候他一次,有的服务员机械地照样问候庄垃圾,结果问好声错落不齐,声势比问候陈副市长的时候小了许多,倒好像会所的服务员有意冷落庄垃圾。好在庄垃圾此时全副精神都集中到了陈副市长身上,倒也没有注意到服务员们问好时候表现出来的落差。
把陈副市长和庄垃圾迎到包厢之后,刚好陈副市长再次问起了郝冬希,钱亮亮顺势就到外边给郝冬希挂电话,告诉他陈副市长和庄垃圾已经进了包厢,让他过来。
郝冬希没有像庄垃圾那样西装革履扎着领带,浑身上下都是对副市长的崇敬和对这场饭局的认真。天凉了不能再穿大裤衩,郝冬希套上了长裤,上身也套了一件休闲式西装,脚底下却仍然是那双大拖鞋。钱亮亮暗笑,郝冬希有时候也闹闹小脾气,这一次就是故意这样散漫,让庄垃圾难堪。据钱亮亮了解,郝冬希虽然跟鹭门市的很多有钱人一样,平日里不修边幅,可是像接待市领导这样的重要客人,也会穿得齐整。
按照钻石级会员的规格,按照接待市领导这样重要客人的标准,李莎莎这样的总领班要到场指挥,包厢里的服务员实行的是一对一的贴身服务,每个服务员都像贵客的保姆。郝冬希进来,嘻嘻哈哈,脸上一点不愉之色都没有。
陈副市长亲呢地责备郝冬希:“冬希啊,怎么回事,说请我喝酒,我来了你怎么躲着不见人?”
郝冬希说:“陈副市长,今天可不是我请你,是这位庄老板,我也是陪客,我也是刚刚才知道啦。”
陈副市长怔了一怔,马上明白了今天这场饭局的性质,不由得脸就沉了下来。郝冬希却又嘻嘻哈哈地说:“没的说啊,庄老板跟我们都是兄弟,他请我请都一样,都一样。”
庄垃圾也连忙赔了笑脸解释:“是啊,是啊,我就是看冬希太忙碌,陈副市长对我们鹭门的建设呕心沥血,实在太辛苦了,就是想尽一尽对陈副市长的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郝冬希对庄垃圾说:“是啊,应该尽心意,心意可要实心实意地尽啊。陈副市长,今天晚上一定要喝个尽兴啦。”
郝冬希跟陈副市长和庄垃圾打过招呼之后,吩咐服务员:“都是自已人,摆这个假阵仗干吗?小小一个包厢挤这么多人,演习呢?都走,都走,有事干事,没事歇着去,留一两个上菜的就行了。”
郝冬希草根秉性暴露无遗,说话粗声大气,可是他有一个好处:从来不直接收拾任何一个服务员,对那些服务员向来是和颜悦色,即便真的有什么不妥,也是找钱亮亮要说法,再由钱亮亮去处置。这点很像部队首长:从来不直接对士兵发火。
郝冬希发话了,可是按照会所的规矩,要求对钻石级客人进行人盯人的贴身服务,服务员们无所适从,走不好不走也不好,齐齐地看李莎莎。李莎莎连忙挥手示意撤退。服务员齐齐向客人鞠躬,然后鱼贯而出。郝冬希叫住了李莎莎:“莎莎别走,坐陈副市长边上,专门照顾陈副市长,照顾好了,陈副市长说不定能把你调到市政府接待处当科长呢。”
陈副市长哈哈大笑:“你这个冬希啊,别为难小妹了,人家在你这儿赚大钱,怎么能看得上市政府一个小科长呢?你说是不是啊小妹?”
后面一句话是问李莎莎的,这句话看着简单,却没法回答,说是也不好,说不是也不好,李莎莎只好涨红了脸站在那儿傻笑。李莎莎是农村孩子,在这种场合心里已经像揣着兔子怦怦乱跳,再让董事长和副市长两个人端出来做焦点,顿时慌了手脚,过去的实践经验和在观海山庄实习学到的本事一点也用不上,只能端着茶杯绕着桌子转圈圈给大家倒茶水,手抖得茶水一个劲往桌面上洒。
郝冬希又催促了一次:“赶紧啊,坐下,别老围着桌子转,陪领导吃喝也是要锻炼的,这一课你们在观海山庄没有上吗?”
李莎莎连忙坐到了陈副市长的身边,身子在座位上扭来扭去,拘谨、局促的样子有几分楚楚可怜。
郝冬希又叫来服务员吩咐:“给你们钱总加一副碗筷,老钱你坐,陪我们陈副市长喝几杯。”
李莎莎又连忙站起来给钱亮亮搬椅子放餐具。钱亮亮看到郝冬希从进门以来表面上情绪挺好,实际上都是跟服务员和陈副市长打哈哈,对庄垃圾冷冰冰的,心里边就明白这场饭局不是善局;而且,庄垃圾设的这场饭局肯定是一场败局,不管想达到什么目的,都不会如愿,甚至还会适得其反。也难怪郝冬希憋气,庄垃圾这种做法等于拿郝冬希当冤大头,谁让别人当冤大头耍也不会兴高采烈。钱亮亮不愿意蹬这潭浑水,这潭浑水跟他毫无瓜葛不搭界,于是找理由想脱离现场:“郝董事长,今天周末,客人多,我还得过去照应,不在这儿添乱了……”
郝冬希不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干吗呢?看不起我没关系,看不起陈副市长可不行。陈副市长,钱总可是金州市过去的接待处处长啊,也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到我们这里表面上是打工,实际上是体验生活呢。”
钱亮亮记忆里,这段话好像郝冬希已经向陈副市长提起过几次了,就好像他是一件展品,每次前来参观的人讲解员都要向观众介绍一番,根本不管观众是第几次参观。郝冬希的心理钱亮亮理解,不过就是一种有点可笑的炫耀和自诩,好像有了一件稀罕物件总想让别人知道,这种心理是出身渔民的郝冬希和出身农民的蒋大妈身上的共同特征。可是这种做法却常常让钱亮亮尴尬,话说三遍比水都淡,而翻过来倒过去地被人展示,让钱亮亮越来越感到别扭。
陈副市长忽然拍拍脑门子,做恍然大悟状:“金州?金州市蒋市长不是外号叫蒋大妈吗?你认识?”
钱亮亮不愿意再跟过去有粘连,眼下自己混得也不怎么样,更不愿意让金州的人知道目前自己的情况,连忙含糊其辞:“噢,知道,不是很熟,我在那的时候他还没当市长。”
陈副市长看看钱亮亮,还想问什么,郝冬希却催促钱亮亮:“坐啊,别站在那儿,好像你是服务员。”
钱亮亮无奈只好坐到了下首末座,这又让他想起了过去当接待处处长的日子,每次接待领导,如果他作陪,都是坐下首末座,不由得暗中苦笑,自己恐怕就是坐下首末座的命。
庄垃圾身上具有做商人的基本素质:脸皮厚。只要有利可图,什么委屈都能受,什么苦头都能吃,什么傻模样都能装。郝冬希和陈副市长在这里冷落他,他却毫无感觉似的忙着张罗,点了一堆岩手鲍鱼、深海石斑、日本鲨鱼翅之类的高档菜肴,以此来表明他对副市长的尊重和崇敬。钱亮亮听熊包私下里说过,菜单上那些高档菜的利润至少在百分之二百,例如日本鲨鱼翅,哪来那么多日本鲨鱼翅?食客中又有几个能真正品尝出来日本的鲨鱼翅和国产鲨鱼翅有什么区别?事实上也没什么区别,可是中国人就是贱,好像鲨鱼翅也和日本电器一样,加上“日本”两个字就变值钱了。其实绝大多数“日本鲨鱼翅”都是用绿豆粉丝人工制造的,在日本这种东西叫“素鲨翅”,可是在国内的酒楼餐馆里,价格还是鲨翅的价格。
钱亮亮是一个善良的人,看到庄垃圾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抽出来供奉陈副市长,很是不忍,提醒他:“庄老板,就四五个人,饭量也不大,点太多了浪费。”
陈副市长也说:“就是,够吃就好,随便就好。毛主席早就说过,贪污和浪费就是犯罪,我们既不要贪污,也不要浪费好不好?”
郝冬希却说:“你们两个不要辜负了庄老板的一片苦心啊,人家今天专门招待陈副市长,你钱总管不要瞎掺和,我这还有一九八五年出厂的法国人头马,香港拍卖会上竞拍的,敢不敢喝?”
庄垃圾立马拍板:“干你老,怎么说这种话?什么叫敢喝不敢喝?拿上来。”
郝冬希自己也说不清楚那瓶酒到底高级在什么地方,不过来路可是真的,在香港拍卖会上拍来的,价钱也是真的:十万八千块人民币,那是香港拍卖会上拍出来的价格。会所开业以后,他就把酒存放到了自己设在会所的办公室的保险柜里,怕放在家里让阿蛟知道了送给老丈人。
“明码标价,香港拍卖会上拍了十五万八千块,人民币啊,不是日元也不是台币,要不要?”郝冬希凭空赚了人家五万块,脸不变色心不跳。
庄垃圾嘿嘿一笑:“今天请到了陈副市长,既是我的面子,更是冬希的面子啦,这种酒今天不喝什么时候喝啦?拿上来,小姐,准备杯子。”
郝冬希也不二话,起身出门拿酒去了。钱亮亮目瞪口呆,心里暗忖,过去当接待处处长的时候,给上级供一瓶茅台五粮液就觉得腐败得不得了,跟这些人比起来,自己真是井底之蛙,钱亮亮亲身体验了什么叫挥金如土。
陈副市长显然也是见多识广,根本不把这十五万一瓶的酒放在眼里,倒是庄垃圾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向陈副市长解释了一句:“这么贵的酒,我也是头一次喝,今天沾陈副市长的光,托陈副市长的福了。”
陈副市长淡淡地回了一句:“你掏钱喝酒,沾我什么光,应该是我沾你大老板的光喽。”
钱亮亮断定陈副市长虽然不知道这位庄垃圾的具体目的,可是只要不是傻子,谁都知道无利不起早、有利满街跑的道理,庄垃圾钱再多,也不会仅仅因为他当了个副市长就掏十五万请他喝酒。这位陈副市长一看就是场面上的老油条,钱亮亮倒真的想看到底这场戏会怎么上演,又将怎么谢幕。片刻,郝冬希抱了几瓶酒回来,陈副市长的问题代表了在座几位共同的疑问:“冬希啊,原来你说的十五万一瓶的酒不是一瓶,是几瓶啊。”
郝冬希笑笑:“再说啦。”
后面跟进来一个服务员,怀里也抱了几瓶酒。郝冬希和服务员把酒都放到了桌上,大家急切地想看看十五万一瓶的人头马是什么样儿,可是桌上的几个瓶子上面都是外国字儿,打扮也都差不多,谁也看不明白哪一瓶酒值十五万,或许正如陈副市长想象的,这六瓶酒加起来是十五万。郝冬希掏出钢笔,在每个瓶子上都用钢笔描上了号码,从一到六,一共是六瓶酒。此时又进来一个服务员,端进来一盘子高脚酒杯,然后开始在几个人面前摆杯子。
李莎莎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连忙起身帮忙,根据郝冬希的指点,李莎莎和服务员在每个人面前摆了六个杯子,郝冬希又说:“再加一副餐具,去把熊包叫来,他在烟台的酒厂干过。”
李莎莎一听说要叫熊包,兴高采烈连连答应着跑走了。这个时候正是饭点,厨房最忙碌的时候,又加上了郝冬希和陈副市长这么一桌贵客,此时把厨师长叫过来,绝对不是好主意,可是郝冬希是老板,他亲自发话,谁也不好说什么。钱亮亮知道郝冬希喜欢熊包,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喜欢,喜欢却是能看得出来的,平常遇到熊包郝冬希总要跟熊包聊几句,有两次郝冬希还对钱亮亮说如果他的司机阿金能有熊包这么忠厚能干就好了。
服务员按照郝冬希的指点在每个人面前摆好了六个酒杯。李莎莎也把熊包叫了过来。熊包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郝冬希:“老板,叫我干啥子?”
郝冬希招手让他进来:“缩在门口干啥子?干,进来坐下说话。”
熊包这才进来,郝冬希指指空位:“坐下。”
熊包坐下之后,郝冬希吩咐服务员:“把桌上的这几瓶酒都打开,按照瓶子上的号码每个杯子倒半杯酒。”
服务员开瓶的时候,郝冬希开始解释:“今天我给你们出个题,刚才说的十五万一瓶的人头马就在这六瓶酒里面……”庄垃圾和钱亮亮同时伸出手想抓酒过来看看出窖年代,郝冬希及时拦住了他们俩:“谁也不许看酒的标签,这六瓶酒都是洋酒,每个酒杯里斟不同的酒,随便品尝啦,品尝完了,陈副市长、庄老板,还有老钱,你们三个各自猜一下,哪一瓶是一九八五年出厂的法国人头马,猜对了,今天的酒我请客,猜不对,就按刚才说好的,酒钱让庄老板掏啦。”
陈副市长和钱亮亮是白喝,所以两个人首先表示同意、赞成,庄垃圾刚才已经表态要请陈副市长喝十五万一瓶的酒,现在郝冬希这么说,等于又给了他一次机会,所以也没有意见。桌子上高脚杯里金黄色的葡萄酒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晶晶闪闪,淡雅却又清晰的芳香让人迷醉。熊包伸手要端酒杯,郝冬希却拦住了:“熊包,我知道你是内行,你光喝不准说话,等到我让你说的时候你才能说,而且一定要实话实说,不准顺情乱说啊。莎莎,你喝酒,不参加猜谜。”
郝冬希宣布完规则,伸手让酒:“好了,开始品尝吧。”
陈副市长、庄垃圾、钱亮亮、熊包便开始品尝,几个人先是端起酒在鼻子跟前嗅着,然后浅尝深品。李莎莎看到他们这样,也好奇地端起酒杯学着他们的样儿喝。郝冬希自己则在一旁充当裁判,摇头晃脑看着他们品酒,不时呵呵冷笑,仿佛谁要是品错了就要杀了谁似的。
品完了,郝冬希先问李莎莎:“莎莎啊,怎么样?你觉得哪一种酒最好喝?”
李莎莎为难地涨红了脸嗫嚅:“我觉得都不太好喝,一点都不甜。”
郝冬希说:“你说的那是不去糖的葡萄酒,跟这种酒是两回事,女孩儿就爱喝甜蜜蜜的葡萄酒,所以啊,我不让你参加猜谜,就知道你肯定觉得这些酒都不好喝。”
庄垃圾谦虚,请陈副市长先说,陈副市长踌躇半会儿,指了三号酒说:“我觉得这杯酒回味绵长,浓度也大,我就选这杯酒了。”
郝冬希马上吩咐服务员:“听到没有,陈副市长喜欢喝这瓶酒,认为这瓶酒值十五万八千块人民币,把三号酒封了,一会儿让陈副市长带走。”
陈副市长连忙推辞:“不好不好,我吃了喝了再带半瓶子酒回家干吗?老婆见了肯定得骂我鸡贼样子。”
郝冬希说:“不带也行,给陈副市存到柜上,下次陈副市长来了继续喝。”
服务员便遵照郝冬希的指示,把三号酒封了,还在封蜡上封印了日期,然后把三号酒放到了一边。郝冬希问庄垃圾:“庄老板呢?”
庄垃圾转转眼珠子,也指着三号酒说:“我跟陈副市长一个口味,三号酒最好。”
郝冬希嘻嘻笑着骂:“干你老,你干脆到政府当干部去啦,肯定升官快。老钱,你说呢?”
钱亮亮根本喝不出来个名堂,让他喝洋酒,那是名副其实的装洋蒜,觉得都一个味儿,当下也就实话实说:“都不好喝,没有鹭门高粱好,也没有北京二锅头好。”
郝冬希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儿:“老钱啊老钱,自家不会喝就说不会喝,也不至于这么样糟蹋人啊,十五万八千块一瓶啊,一瓶酒就是一辆轿车啊,一看就知道你那个接待处处长白当了。”
钱亮亮说:“你让实话实说么,我就喝着鹭门高粱还有二锅头好,当然,如果有钱天天喝茅台五粮液更好啦,咱没那个福气,就只好喝鹭门高粱二锅头啦,反正我宁可喝鹭门高粱二锅头也不喝这洋人尿。”
郝冬希真有点生气了:“李莎莎,你给我拿一瓶鹭门高粱酒过来,就让你们钱总喝,今天晚上这洋人尿不准他动。”
李莎莎为难极了:“郝董事长,咱们会所从来没有进过鹭门高粱酒。”
陈副市长连忙鼓动:“你别说,吃海鲜,还就是要喝鹭门高粱,你们多进一些,现在鹭门高粱有精装版,我让他们给你们优惠价。”
陈副市长的话蓦然间让钱亮亮恍惚又回到了金州,又当上了金州市接待处处长,又想起了那个蒋大妈,当年,就因为他把金州土产的金州大啤请进了金龙宾馆的商店和餐厅,大大扩展了金州大啤的销量,让分管工业的蒋大妈高兴得屁颠屁颠半夜三更打电话表扬他。如今回过头来想一想,地方官员有些地方也真不容易,别看平时吃香的喝辣的,过着一等人当官僚吃喝嫖赌全报销的好日子,可是,既要发展经济给上级报个好成绩,又要保护环境让老百姓不至于闹事,老鼠钻进风箱里两头受气是官场生存的常态。陈副市长抓紧一切时机推销本地产品,让钱亮亮认定,这家伙八成也能算一个想给老百姓干点人事的好官,马上答应陈副市长:“这没问题啦,有陈副市长一句话我们就去办啦。”
郝冬希在一旁皱眉头,可是又不敢说什么,因为,如果中国式饭局休闲会所进了鹭门高粱,仅仅凭用酒的品位,就能让会所的档次在人心目里降格。
钱亮亮对郝冬希说:“我明天就通知进一些精装版鹭门高粱,没人喝我喝好啦。”
熊包说:“我也喝。”
陈副市长装模作样:“让你们这一说,我还真的馋鹭门高粱了,家养的儿子吃老妈,鹭门人不喝鹭门酒还算鹭门人吗?”
“家养的儿子吃老妈”是鹭门俗话,意思是说,儿子吃老妈做的饭永远是最香的。
郝冬希扫了庄垃圾一眼:“干你老,进就进。熊包,该你说了,你认为哪一瓶酒是一九八五年的人头马?”
熊包毫不迟疑地指着一号酒说:“我觉得应该是这一瓶,格老子味道正得很。”
郝冬希朝熊包竖起了大拇指,“这才是行家,你们啊,”郝冬希大手划拉了一圈,包括了陈副市长,“都是瞎胡闹。告诉你们,你们觉得最好的三号酒,是用国产白兰地兑进人头马瓶子冒充洋酒的假货,干这事的是我的一个朋友,在商店里,这种假冒洋酒一瓶一百六十块。”
陈副市长哈哈大笑之后追问:“冬希啊,你给我说实话,这酒真的值一瓶十五万?”
郝冬希从怀里掏出一张密密麻麻印着英文盖着英文铭章的纸:“看看,这是香港拍卖会上的拍卖鉴定书,一共拍了四十瓶,四百八十万人民币,平均一瓶不就是十二万?我是从别人手里每瓶十五万八千块转买过来的,这还是最便宜的,中等的都要一瓶拍十多万美元呢。”
陈副市长、庄垃圾、钱亮亮几个人连忙又端起了一号酒杯,重新细细品尝,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不一样,重新品尝竟然真的觉得还是这瓶酒最好喝,如果要问他们到底好喝在什么地方,他们肯定照样说不清楚。
菜肴上齐,大家开始动手。站在门外的服务员突然闯了进来,附在李莎莎的耳朵边说悄悄话。李莎莎面色大变,推开服务员又对着钱亮亮耳朵说悄悄话:“钱总,不好了,鸟总带了几个人喝多了,走的时候不签单,还跟服务员吵架。”
钱亮亮本能地起身就要过去处理,然而多年在政府机关那种遍布机关的地方磨炼出来的本能又及时拦住了他,他愣怔片刻,转念想到,按照职务,鸟蛋是集团的副总,自己是鸟蛋的下属,这种事情由他出面处理非常不妥。于是马上把情况向郝冬希作了汇报,不过他没有像服务员和李莎莎那样说悄悄话,而是当着大家的面正常说,这样的好处就是,让在座的人都明白,没有什么需要背着他们的事儿。
郝冬希吩咐钱亮亮:“你去看看怎么回事,把他赶走。”
钱亮亮做为难状:“董事长,鸟总可是集团的副总经理啊,我出面赶他不合适吧?”
郝冬希站起来:“那好吧,你陪陈副市长,我过去收拾他。熊包,你跟我来,我让你打你就给我打。”
熊包答应着跟在郝冬希后面离开。外面,传来了熊包和郝冬希越来越远的对话声。熊包:“老板,真的打鸟总啊?”
郝冬希:“他要是老老实实滚蛋就不打,不听话就打……”
李莎莎听到郝冬希让熊包打人,替熊包担心,连忙跟了出去。陈副市长担心地对钱亮亮说:“钱总,你跟着去看看,别让冬希闹出什么事来。”
钱亮亮说:“董事长收拾鸟蛋能闹出什么事来?放心吧。来,庄老板,我们陪陈副市长再干一杯,这可是十五万八千块一瓶的好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