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冬希当然不会让钱亮亮去找那个偷了六十根鸡腿的黄鼠狼算账,他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打岔,不想再听庄垃圾唠叨咪表停车赚钱的事儿。即便他安排了,钱亮亮也不会遵命去找黄鼠狼追讨那六十根鸡腿,六十根鸡腿放在超市里卖,还不到二百块钱,按照现在公安机关的立案标准,连报案都没人受理。不过这件事情却让熊包很受伤,是那种让别人当做傻瓜耍了的受伤,他认为自己让黄鼠狼当成傻瓜耍了,居然当着他的面把六十多根鸡大腿一偷而光,这不仅仅是鸡腿问题,还是一个严重的尊严和颜面问题。在熊包的想象当中,钱亮亮虽然没有说什么,可是肯定会在心里暗暗笑话他没用,一个厨师长连几根鸡腿都看不住。如果这件事情让郝老板知道了,他确信郝老板肯定会知道,那么,他在郝老板的心目中肯定也会成为笨蛋、弱智。
熊包是个闷性子人,这种人遇上事儿如果没有别人及时沟通、劝解,就会陷进那件事情里翻来覆去地折磨自己。熊包的思维集中到黄鼠狼偷鸡大腿上,越想越觉得自己窝囊,越想越气恨黄鼠狼,在酒席散场之后,拎了一把菜刀气冲冲地朝外面走。咪咪刚好带着几个勤杂工到厨房帮忙收拾残局,看到熊包拎着菜刀板着一张铁青脸朝外面走,咪咪愣怔了一下,问他干吗去,熊包说太热,到外边凉快凉快。换做别人,肯定会猜想到熊包要做什么凶险事儿,因为他的表情和行为加在一起就是一幅完整的凶神画儿,哪有一个正常人到外边凉快凉快还拎一把大菜刀的?可是他恰恰碰上的是咪咪,咪咪又恰恰是一个脑沟长成直线的人,她就没有看出熊包状态不正常,更想不到熊包这样拎着菜刀往外跑会发生什么事情。熊包那么说,她也就认为熊包真的要到外面凉快凉快去,不但没有拦下熊包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反而提醒熊包:“到后面的翠湖山上去,山顶上的观景亭子最风凉了。”
熊包没搭理咪咪,从会所出来,跑到公路上拦截出租车。出租车司机看到熊包手里提着大菜刀,谁也不敢停车载客,都远远躲着熊包一溜烟地逃跑。一个出租车司机还算是有点社会责任感,逃离了熊包之后,马上给110电话报警,说是有一个人提着菜刀截出租车。熊包看到出租车一辆辆活像见鬼一样从自己身边匆匆驶过,明明是空车却不载自己,刚开始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后来才意识到自己拎着大菜刀截车不妥,即使自己是出租车司机见到一个人拎把刀截车也不敢停车拉人。于是他把菜刀掖进了后腰,又怕菜刀割到自己,脱下上衣把菜刀包裹起来,然后掖进后腰,这才拦到了一辆出租。
上车之后,熊包让出租车去横行大酒楼,他想,到了横行大酒楼,就能查问到黄鼠狼老婆开的快餐店,说不定黄鼠狼就在横行大酒楼,那事情就更简单了,当场就要黄鼠狼把三百块工钱还了,然后抽黄鼠狼两个耳刮子。按照熊包的打算,他并没有杀黄鼠狼的打算,也不可能因为这么点事儿就把黄鼠狼杀了。他之所以带上一把大菜刀,一来是防身,二来是威吓。路上,迎面一辆警车呼啸而过,熊包还和出租车司机琢磨到底什么地方出了什么问题,怎么警察跑得这么急惶惶的,出租车司机的结论是:警察没事儿飙车玩呢。
熊包跟那一帮痞子打架,在横行大酒楼打出了威风,他的到来让老板惶恐,同事惊讶。熊包找黄鼠狼,别人告诉他黄鼠狼不在横行大酒楼。老板听到他是来找黄鼠狼的,忙不迭地吆喝伙计们把黄鼠狼开的快餐店具体位置告诉熊包,然后郑重声明黄鼠狼已经被炒鱿鱼了,不在本店,那架势恨不得熊包立马走人。熊包打听明白,也不跟别人啰嗦,扭头就去找黄鼠狼。黄鼠狼他老婆开的快餐店就在隔一条街的巷子里,这倒让熊包有些纳闷,想不通黄鼠狼何以那么放胆,居然把自家的快餐店开到了距离横行大酒楼不远的巷道里。在这边当着横行大酒楼的厨师,在那边开着快餐店,这是最犯忌的事儿,全国人民的饭点儿都差不多,酒楼忙的时候也是快餐店忙的时候,所以黄鼠狼肯定顾不上快餐店的生意,老板也得防着黄鼠狼偷工跑私活。此外,横行大酒楼的老板还得时时提防黄鼠狼从酒楼往快餐店偷东西,难怪横行大酒楼的老板要炒他鱿鱼。
熊包来到黄鼠狼老婆开的那家快餐店,不在饭口上,快餐店冷冷清清,老远熊包就看到黄鼠狼正蹲在店门口闷着头抽烟,一看见他熊包就气不打一处来,喊着黄鼠狼的大号扑了过去。黄鼠狼看到熊包扑将过来,稍微愣怔片刻,居然正面迎了过来……
钱亮亮在会所各处转悠了一圈,所有岗位秩序井然,所有工作人员都恪尽职守,宾客们或在歌舞厅驴喊马叫地卡拉OK,或在智娱厅里打牌搓麻小赌怡情,或在茶社里赏景品茗,或在健身房里折腾自己,大部分人都跑到水浴馆里泡肉……工作人员尽心尽责,彬彬有礼,周到细心,会所简直就是和谐社会的缩影。
然而,就跟这个世界本身不可能完美一样,这场会所开业典礼也不可能如钱亮亮期盼的那样完美,六十根鸡大腿被黄鼠狼偷跑,洗浴的男宾们一律被戴上了绿帽子,给这场开业典礼劐了两道不深不浅的伤口。好在这两条伤口都是外伤,不会危及生命,而且跟钱亮亮没有直接的关系,充其量能追究他一个领导责任,按照中国社会的潜规则,领导责任就是没有责任的委婉说法。
想到了那六十根鸡大腿,钱亮亮朝餐厅走,想巡查一下餐厅厨房收拾完了没有,顺便安慰一下熊包,别让他憋闷上火。餐厅已经清理完毕,窗明几净,恍如根本就没有举办过酒宴。碰到咪咪跟几个卫生勤杂工从厨房那边过来,钱亮亮主动招呼:“你们怎么跑这儿来了?”
咪咪回答:“我们的活干完了,没什么事情,想着厨房今天辛苦,就过来帮他们收拾一下。”
钱亮亮暗暗好笑,这几个人过来帮忙肯定又是咪咪鼓动的。现代企业,讲究的是各司其职,各负其责,追求程序化、标准化和责任制,排斥传统的那种会战式的协同、帮忙,那样容易混淆责任,扰乱程序,破坏标准。而咪咪却仍然活在小农经济的观念里,把会所当成了村里,谁家有事了大家一起出面帮忙,甚至不惜种了别人的地,荒了自家的田。钱亮亮委婉地告诉他们:“你们有你们自己的责任,那就是保证会所所有公用场所卫生洁净,没有领导的安排不要到处乱跑。”
咪咪和其他人连忙低头耷脑地离去,在这种档次比较高的服务性行业就是这样,卫生勤杂之类的工人,要尽可能避免和客人接触,美其名曰“隐形服务”,其实就是不愿意让那些卫生勤杂之类的工人在客人面前露脸,就跟宾客们在餐厅里大吃大喝,后厨的锅碗瓢盆、垃圾剩饭绝对不会亮给客人看一个道理。钱亮亮明白咪咪他们是好心,看到他们做了好事多出了力气还没得到自己的表扬,一个个灰溜溜的,心里很是不忍,就没话找话地叫住了咪咪:“咪咪,熊包在不在厨房?”
咪咪停下步子回答:“刚才我们进来的时候他走了,说是要到外边凉快凉快。”
钱亮亮比咪咪敏感得多,也比咪咪内行得多,虽然酒宴已经结束了,可是这种时候厨师长绝对不会擅自离开厨房,因为还会有很多后续的事情需要他处理,比方说清理盘点剩余的原料,剩余还能用的食物要妥善保管起来,需要补充的原料要做单子交给采购,还要组织厨师收拾好各自的厨具、清扫干净作业现场等等。熊包是第一天正式登场表演,餐后所要做的事情比步入正轨的厨师长更多,厨房里谁在这个时候都可以离开,惟独他不应该离开。所以钱亮亮一听到熊包走了,马上追问咪咪:“他上哪儿凉快去了?怎么说走就走了?”
咪咪嘻嘻笑着说:“熊包真有意思,出去凉快还带着菜刀,真是螃蟹上岸带钳子,老虎出门带爪子。”
跟钱亮亮相好以后,咪咪在钱亮亮面前不再像过去那么拘谨,背过人去有时候也能像现在这样随口说两句鹭门俚语,意思是熊包不愧是个厨子,上哪儿都带着他的菜刀。钱亮亮一听熊包带着菜刀走了,马上断定他肯定去找那个偷鸡腿的黄鼠狼了。这件事情对于钱亮亮和郝冬希来说不算什么特别重大的问题,绝大多数宾客谁也不会注意到汤盆里少了鸡腿,即便个别宾客注意到了,也不会太在乎。而对于熊包来说,意义就大为不同,这是让他丢面子、伤自尊、坏声誉的事情。他拎着菜刀去找黄鼠狼算账简直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了。钱亮亮暗骂自己过于粗心大意,没有及时做好熊包的工作,扔下茫然失措的咪咪,急匆匆朝楼下跑,跑到楼下脑子里忽悠一下想起了李莎莎,就又返回头来找李莎莎,他怕自己劝不动怒火中烧的熊包,也怕自己找不到黄鼠狼的下落,不管是劝熊包还是找黄鼠狼,都需要李莎莎。
李莎莎是一个对工作极为负责的人,更是一个极为负责称职的总领班。所谓总领班,就是对所有服务岗位负全责的人。这个岗位要求既要能够调动起手下所有人员的积极性,又要能够及时发现服务各个环节中存在的问题,迅速判断发生问题的性质和症结,并且及时采取相应的措旌改正、解决问题。作为总领班,李莎莎有一个小小的办公室,可是她根本没有时间和机会在办公室里休息。即使各个服务岗位一切正常,她也要不时地巡视,这种巡视既是对手下工作人员的监督,也是对手下工作人员的激励,同时也是主动发现问题及时加以处置的预防性措施。今天是开业第一天,又逢开业庆典,李莎莎更是不敢稍有懈怠,从一大早就不停地忙碌着,发出各种指令,检查各个岗位,随时解决需要她解决的各种问题,有时候还得临阵磨枪手把手给新服务员示范服务方法、动作。一天下来,两条腿在几层楼中间往返奔波已经抬不起来了,钱亮亮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累得连话都懒得说了。
钱亮亮顾不得她累成什么样了,拽着她就朝外面跑,那架势好像要绑架她。钱亮亮拽着李莎莎冲上公路,拦了一辆出租车,上了车坐定了,才告诉李莎莎熊包拎着菜刀去找横行大酒楼的黄鼠狼了。李莎莎又气又急,在出租车里跺脚骂熊包是个大浑蛋二百五。钱亮亮一个劲催促出租司机快点再快点,把出租车司机催得直发毛,车子像接到报警的消防车一样朝横行大酒楼疾驶,钱亮亮抓紧时间跟李莎莎商量怎么样找黄鼠狼,找到黄鼠狼了怎么样劝阻熊包。李莎莎担心他们赶到的时候熊包已经闯下大祸,如果他真的拿菜刀把黄鼠狼砍了,那就说什么都晚了。钱亮亮也让李莎莎担心的前景给吓住了,一边言不由衷地宽慰李莎莎,一边暗暗祷告以上帝为首的所有神祗保佑黄鼠狼别让熊包找到,保佑熊包找不到黄鼠狼,即便找到黄鼠狼也不动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