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金把钱亮亮卸到了滨海路派出所外面的街道上,郝冬希说:“办完了打电话让阿金过来接你。”
钱亮亮谢绝了,表面上的理由是不愿麻烦阿金,实际上他担心派出所找自己有什么不方便别人知道的事情。因为他很难想象派出所,而且是他原来租房子的辖区派出所,找自己会有什么事情。阿金的车开跑了,钱亮亮一直目送他们拐过街口消失了,这才急匆匆地朝派出所跑,不知道是跑得匆忙了些,还是心情紧张,进派出所大门的时候,钱亮亮觉得心慌气喘,以至于和警察说话的时候都有些磕磕巴巴的:“请问,你们找我干吗?”钱亮亮问出了这句话,才想到自己刚才忘了在电话里问清楚是哪个警察在找自己。
坐在接待岗后面的女警问他叫什么。钱亮亮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女警马上用对讲机告诉了什么人:“钱亮亮先生已经来了,请你出来接一下。”这个女警的服务态度很好,通报钱亮亮名字的时候,好像钱亮亮是什么名人,一说别人都应该知道似的。
接到通报从接待岗旁边关闭的铁门里头出来的警察态度可不怎么样,那张脸板得活像正要送去加工的半成品铁件,说话口气也生冷得如同刚从冰箱里掏出来的大冰糕:“你就是钱亮亮?进来吧。”
那种口气让钱亮亮很有一种当上了犯罪嫌疑人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可是他也得忍着,在没有弄清楚警察为什么找他之前,他宁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愿意就警察的态度问题发生什么争执。几年来在社会上孤身闯荡的经历让他彻骨地明白了民不跟官斗的真谛,最主要的是斗不起,退一万步说也是搭不起那个工夫。哪个百姓不得花时间挣饭吃?官们却用不着为衣食担忧,有的是时间和精力跟你老百姓纠缠,这是钱亮亮当官的时候,根本想不到的事儿。
钱亮亮跟在警察的后面进了那道有大铁锁的铁门,进了门之后钱亮亮才明白为什么这里要装一道铁门,原来这里面是临时拘押人的地方。让钱亮亮大为惊讶的是,他一走进这个院落,就听着旁边的屋子里一个女人大声哭叫着他:“钱大哥,救救我,救救我啊,他们冤枉我。”
钱亮亮循声看去,旁边一个四周有铁栅栏上面又有屋顶,说是笼子不是笼子,说是房子不是房子两平方米的容器里,后来钱亮亮才知道那种容器叫做临时留置室,一个女人披头散发摇晃着临时留置室的铁栅栏连哭带叫冲他嚷嚷着。钱亮亮刚从外面进来,还不适应屋内的阴暗,一时半会儿看不清那个女人的长相。正想凑过去看看,领他进来的警察却制止了他:“不准理她,跟我过来。”然后又对那个哭喊不休的女人呵斥:“别瞎嚷嚷了,再闹就加重处理你。”
钱亮亮不明就里,也不敢在这种地方跟警察对抗,只好撇下那个女人跟警察进了一间办公室模样的房间。房间里还有两个协警,见到钱亮亮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眼神里满是好奇和轻蔑。钱亮亮也不搭理他们,追着警察问到底叫他过来干什么。进了房间警察才客气了一点儿,让钱亮亮坐下。钱亮亮坐下之后警察还给他递过来一杯从纯净水桶里接的凉水。
钱亮亮已经口干舌燥,却一点儿也没有喝水的欲望,急不可耐、紧张不安地问警察:“你找我到底啥事儿?”
警察翻开桌面上的一个公文夹,又示意旁边的一个协警准备记录,这才开始问钱亮亮问题,什么姓名了、年龄了、籍贯了、政治面貌了等等那些讯问笔录上规定要记录的程序性问题。钱亮亮也知道这是程序,便如实把自己的身份告诉了警察。警察又要求他出示身份证、暂住证等等。钱亮亮把身份证和暂住证交给警察。警察的眼睛在证件和钱亮亮脸上走了几个来回,然后把证件还给了钱亮亮,这才开始正式讯问:“你认识苏阿咪吗?”
钱亮亮不敢轻易回答,在脑子里把自己出生记事以来几乎所有跟姓苏有关的记忆抖搂出来过了一遍,包括过去称之为苏修的前苏联和曾经公款旅游过的苏州,他还真的记不起自己跟哪个姓苏的有什么联系。警察倒也有耐心,默不作声地耐心等着他回想。钱亮亮肯定地告诉警察:“我从来不认识一个叫苏什么……”警察连忙提示他:“苏阿咪。”钱亮亮更加肯定了:“对,苏阿咪,我从来不认识。”
警察紧接着问他:“那刚才那个女人为什么认识你,就是刚才在留置室里喊你钱大哥,让你救她的那个女人,她说你是她丈夫。”
此话一出,钱亮亮惊跳起来:“什么?她说我是她丈夫?她是不是有神经病?你们怎么把神经病抓进来了?”
警察脸上闪过了一道难以察觉的笑纹。钱亮亮却看见了,那是一种讥讽、嘲弄的意思表达。钱亮亮很不高兴,谁被警察讥讽嘲弄也不会高兴。他反问警察:“那个女人不是还活着吗?把她叫进来当面对证一下就行了。”
警察说:“不用对证了,我们也相信你不是她丈夫,刚才你一进来她不是就喊你钱大哥吗?哪有老婆把老公叫大哥的。不过我要告诉你的是,你知道她为什么被抓进来吗?”
钱亮亮烦躁地说:“我怎么知道?我也没兴趣知道。没别的事我走了,你们没有权力抓我。”
警察说:“我们没有抓你,是要请你过来证实一下到底是不是那个女人的丈夫。”
钱亮亮好奇地问:“她真说我是她丈夫?”
警察说:“那还有假?不然我怎么知道你的联系电话,怎么知道你叫钱亮亮呢。”
钱亮亮让警察说得直犯迷糊,他实在弄不明白,那个女人怎么会说自己是她丈夫,他想来想去实在想不出在鹭门市有哪个女人能够把自己当做丈夫提供给警察。钱亮亮忍不住问警察:“怎么回事?那个女人为什么说我是她丈夫?”
警察反问他:“你真不认识那个女人?”
钱亮亮说:“刚才进来的时候里边太暗了,我看不清,她又哭又闹的我也听不清楚。我能不能看看她,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弄清楚她为什么要说我是她丈夫,仅仅是一点小小的好奇心。”
警察想了想,答应了他的要求,示意旁边那个协警出去把那个叫苏阿咪的女人带进来。当然,警察也想进一步调查一下钱亮亮跟那个女人的关系。
女人很快就跟协警进来了,一看到钱亮亮扑到他跟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反倒把钱亮亮吓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你、你这是怎么了?”他终于看明白了,这个女人就是咪咪,那个擦皮鞋的女人,曾经和他一起救助过两位林姓老人家,在医院里还替那两位老人家垫了医药费。
咪咪哭着说:“他们冤枉我,非说我嫖娼。”
钱亮亮更加不明白了,看着警察问:“怎么现在女人也开始嫖娼了?”
协警呵斥咪咪:“什么嫖娼,那个男的是嫖娼,你是卖淫。”
咪咪马上强硬起来:“谁卖淫了?你把证据拿出来。你们冤枉我。”
钱亮亮也难以置信咪咪那样一个善良好心的女人会卖淫,试探着对警察说:“你们是不是闹错了?我倒真认识她,她是擦皮鞋的,人很好……”
警察打断了钱亮亮:“你们也认识?那倒要请你说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了。”
警察口吻里流露出来的意思让钱亮亮感觉到了,自己大概也成了嫖娼的嫌疑,心里顿时冒起了火,可是人家又没有明说怀疑他嫖娼,有火也发不出来,于是就憋着一肚子火把他和咪咪认识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那天晚上咪咪跟他在他住处做的事情,他一直认为是做梦,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即便没忘,他也当然不可能把自己做的淫梦讲给警察听。交代完了和咪咪相识的过程之后,钱亮亮做出了结论:“要说她卖淫,打死我也不相信,要说你们制造了冤假错案,不用打我也相信。”
警察朝钱亮亮瞪圆了两眼,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钱亮亮也没容警察再说什么,又提出了一个让警察语塞的要求:“你们说人家卖淫了,把证据拿出来,没有证据我就要投诉你们,还要让你们赔偿精神损害。”
旁边的协警对钱亮亮在警察面前嚣张看不过眼,冒出来一句:“嫖资都让我们缴获了,还说没证据。”
咪咪连忙澄清:“那不是,那是我给他擦皮鞋他给的钱。”
协警又说了一句蠢话:“哪有擦一双皮鞋给五块钱的?”
这一下钱亮亮彻底明白了,警察根本就没有咪咪卖淫的证据,不知道怎么搞的就把咪咪抓了进来,放又不好放,定案又定不了,就吓唬咪咪要告诉她的丈夫,咪咪没招了,就把他供了出来充当冒牌丈夫。钱亮亮推测得一点也没有错,咪咪和那个男人被带到派出所以后,两个人当然异口同声地否认卖淫嫖娼,那种事情,即便是真做了,也会千方百计地否认抵赖,况且还没顾得上做人家当然更加坚决地否认。到了这个时候警察也没了办法,没有按到床上抓住现行,当事人一口咬定没干,这种事情还真没办法认定。他们惟一可以当做证据的就是现场缴获的五块钱,可是咪咪又真是擦皮鞋的,说她擦了一双皮鞋人家给了五块钱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那个男的也是这么说,两个人的说法一致,就更没办法定案处理了。
到了这个份上,警察心里也明白自己接到的举报八成是误报,甚至有可能是挟嫌报复,本来想训斥一顿把两个人放了算了,咪咪倒还好,只是哭哭闹闹翻来覆去地说自己没有卖淫。那个男的可有点吓人,阴沉沉告诉警察,要投诉举报他们乱抓人,还要让他们赔偿误工费、精神损害费。显然,那个在建筑工地当工头的男人绝对不是善茬儿,起码人家懂得警察没有证据不能乱抓人,乱抓了人要承担法律责任。警察无奈之下,便把主要压力施加到了相对好对付一点的咪咪身上,吓唬她说如果她不承认,就要通知她的家人过来领人,反复追问咪咪家人的住址和通讯联络方式。咪咪的丈夫是一个酒暴,不喝酒不行,喝了酒就变成了暴徒。咪咪多次要跟他离婚,那个酒暴就是不离,咪咪这才离开家乡跑到鹭门谋生,为的就是躲避酒暴丈夫的拳脚,熬过法律规定的分居年限之后和丈夫自然离婚。别说她丈夫知道咪咪因为卖淫嫌疑被抓进了派出所,就是她丈夫知道了她如今在鹭门,咪咪迄今为止一切的努力都会成为泡影,她丈夫肯定会赶过来把她揪回去折磨得求死不能求生不得。在警察持续不断的追问下,咪咪并不灵活的脑子里终于灵活了一下,想起了钱亮亮,那个跟她一起热心肠救助林家老两口的钱大哥。她认为钱亮亮心肠好,肯定也会像帮助那两位老人家一样帮助自己。
钱亮亮听到协警说嫖资五块钱是证据,又听咪咪说那是擦皮鞋挣的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你们真够劲儿,我擦一双皮鞋还给过十块钱呢,你们也说是嫖资?这也能算证据?我再说一遍,你们赶紧放人,不然我现在就给督察队打电话。”
钱亮亮掏出了电话,作势要拨。警察急了,恨不得扑过来抢他的电话。协警倒比真警察镇定,也可能这件事情上他承担的责任没有真警察大,也可能他脑子缺过氧受过损伤没有思辨能力,到了这个时候还振振有词:“你也别吓唬我们,你们没有嫖娼卖淫,为什么一男一女跑到房子里把门关上?擦皮鞋有跑到你的出租房里擦的吗?”
钱亮亮撇撇嘴对警察说:“你们怎么把这种脑子被栏杆夹过的人也弄来破案?”
协警一本正经地纠正钱亮亮:“你怎么知道我脑子被栏杆夹过?从来没有,你看,你看,好好的。”说着,还把脑袋伸过来让钱亮亮看。钱亮亮装模作样地扒拉着协警的脑袋欣赏了一会儿,给人家下了个结论:“从表面上看好像没有让栏杆夹过,不过肯定是刮台风的时候你出门没穿雨衣也没打雨伞。”
协警懵懵懂懂地追问:“你怎么知道?”
钱亮亮哈哈大笑:“你脑子进水了呀。”
协警的傻样儿让警察很没面子,警察喝止协警不让他再说话,怕他再出丑,对钱亮亮说:“我们作为警察绝对不会胡来的,我们是接到举报过去的,我们过去的时候,他们两个人正在房间里准备进行性交易……”
钱亮亮又一次打断了他:“准备性交易是什么意思?犯罪没有事实就不能算犯罪,这是常识。我还准备抢银行呢,可是我没有抢,你能判我什么罪?准备性交易就是说你们并没有抓住人家进行性交易的事实么,没有事实怎么就把人家抓来了?刚才你们那个协警说人家一男一女单独在房间里,刚才我进来的时候,在你们的接待岗上也是我和那个女警察一男一女两个人,总不能说我们也有嫖娼卖淫嫌疑吧?”
警察听钱亮亮把女警察也扯了进来,很是不忿,却又不好再跟钱亮亮论辩,一来他们确实拿不出有力的证据,二来鹭门人说普通话本身就有点硬转,吵架真的不是钱亮亮的对手,于是也不再跟钱亮亮纠缠,让协警把咪咪带回留置室,让钱亮亮在讯问笔录上签字画押然后走人。咪咪哭着闹着躺在地上就是不走。钱亮亮也不签字,坚定不移地要求马上放人,不然就打电话找督察队投诉。
屋子里吵闹得一塌糊涂,惊动了领导,一个年长点的肩膀上挂着三级警司肩章的警察推门进来,严肃地问:“怎么回事?闹什么?”
钱亮亮一看就知道这大概是派出所的所长或者指导员之类的领导,抢先向那个警司汇报,他说的过程中,那个警察三番五次企图打断他,钱亮亮置之不理,伶牙俐齿地把事情说了个透彻。说完了以后,警察还要向警司解释。警司乜斜了警察一眼,啥话不说,拿过桌上的讯问笔录看了起来。警察让警司那一眼瞪得就像太阳底下晒蔫了的地瓜秧子,躲到一边不再说一句话。警司看过讯问笔录之后,二话不说对警察发令:“道歉,放人。”然后才问钱亮亮,“你是当事人的什么人?”
钱亮亮回答:“我是她表哥。”
警司伸过手跟钱亮亮握了一下:“对不起你们了,请你们谅解。我们也是接到举报才过去把人带过来调查的。现在情况调查清楚了,我们要对举报人进行必要的处罚。你们如果没有别的意见可以走了。如果对我们执行公务的过程有什么违反政策和法律法规的地方不满意,欢迎你们批评,也可以向我们的上级投诉我们。你们还有什么要求没有?”
钱亮亮现在的心思就是一个字:走。如果非要凑足三个字那就是“赶紧走”。这个地方虽然挂着为人民服务的大标语,可确实不是让人民舒舒服服得着的地方。钱亮亮对警司连连道谢,示意还坐在地上耍赖的咪咪赶紧起来走。咪咪真是脑子里哪根轴生锈的主儿,到了这个时候还舍命不舍财:“他们还拿了我五块钱,把钱还给我。”
钱亮亮苦笑。警司也苦笑。警察连忙从案卷里抽出那五块钱递给了咪咪,还捎带着说了声“对不起”。
钱亮亮带着咪咪朝外面走。咪咪却又停下不走了:“还有那个男人没放呢。”
钱亮亮揪着她的胳膊朝外面拉:“放了你人家还留那个男的干吗?快走吧。”
其实,钱亮亮对这桩案子心里也不是没有疑惑,如果说人家警察仅仅凭一个举报电话就把咪咪和那个男人抓到了派出所,那鹭门的警察也太霸道了。据钱亮亮的了解,鹭门警察还不至于那么弱智加冒失。从派出所出来以后,钱亮亮郑重其事地问咪咪:“到底怎么回事?”
咪咪闷了半会儿,突然泪流满面,抽抽搭搭地泣不成声:“钱大哥,我真没法活了,你得救救我啊。”
站在大街上面对一个哭哭咧咧的女人,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尴尬难堪。钱亮亮连忙把咪咪拽进了街边一家茶社里。茶社服务员猛然看见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拽着一个披头散发哭哭咧咧的女人冲了进来,惊愕得张开大嘴,好像要咬钱亮亮他们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