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以来,袁了凡的名气一天比一天小。那之前,在帝国最偏僻的村庄,如果全村只有两本书,其中一定有一本是他的《了凡四训》(另一本是历书)。他的善名大,不是因为他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善事,是因为他发起了一场道德运动,把三教的善恶观揉到一起,输给下层社会。
袁了凡是浙江嘉善地方的人,生活在十六世纪的明朝。某年,他在北京慈云寺遇到个算命先生,预测他来年可以考中生员,以后可以拔贡做知县,活到五十三岁,寿终正寝,一生无子。本来袁了凡已弃学从医,听了他的话,再次下场,果然便考中。还有些细节,也一一应验如符。他从此相信那就是他的命运,只是一想到无子,未免怏怏。
古典的命运观,是孔孟的态度,以为死生有命,富贵在天,道德是自我修养,不指望回报,至于世间诸般好处,则如朱熹所说,如不可求,从吾所好。
另有一种报应哲学,即如《易传》里讲的“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直接继承它的是道教,按《抱朴子》内篇的说法,做了坏事,会被司过之神减寿,大坏事减三百日,小坏事减三日,反过来,行善三百,便可晋升地仙,行善一千二百,可为天仙;只是这三百或一千二百善必须连续,中间如果做了一件坏事,则前面的善款全被没收,重新计数。——幸好如此之难,不然,中国早就遍地神仙,没人做工了。
佛教本有业说,进入中国后,与本地观念融合,积累功德是重要的修行。我们今天熟见的念珠,通常不过一百多粒;而早期曾流行用小豆来计算宣诵佛号的次数,要数出几十石豆子,才算为功。
袁了凡本是儒学中人。后来发生的事,改变了他的观念。他在栖霞山遇到一位云谷和尚,教给他命运可以改变的哲学。他按云谷的法子修行功德,第二年便中举,打破了算命先生的预言。后来又中进士,又生儿子,袁了凡遂彻底改弦,去推广现世现报的新道德体系。
这种体系最大的特点,第一是将行善的好处(以及行恶的坏处)世俗化,不必建立在成仙成佛的指望上。第二点更重要:你在道德银行里的储存,是种活期存款,自己能随时花用,不必非得由子孙或自己的来世享用。
本来以袁了凡的社会地位,不配领导一种运动,但他对道德体系的改造,太合人们的需要,想不成功也难。袁了凡还是功过格的推广者。功过格的正式出现,本是早在十二、十三世纪的事,但只流传在修道之士中间,和普通人关系不大。从袁了凡开始,功过格在全社会通行。
最简单的功过格,是自己做个账本子,分列日月,每日下列功过两行,睡前记账,月底结账。不会写字的,可用现成的历本子,功画圈,过画叉。比如我今天吃了早饭,记小功一,又写了篇文章,记大过一次云。年复一年,功过相减,如果攒下的功很多,就可以满心欢喜地等待好事发生了。
正式出版的功过格要复杂得多,特别是附有多如牛毛的道德诫条,让你知道哪些是功,哪些是过(一个例子是,你不读《太上感应篇》,就不见得知道向北吐口水是过失),以及详细的解释和案例。不同的行为,有不同的功值或过值,比如教人健康术,值功五,如果这种传授是收费的,就只有一功。
我们为什么要做好人,要做好事?——道德动机是全部道德问题的根本。如以今天的观点看,儒家提倡内在的道德冲动,似乎更高明些。但这种原理诉求于自我,且在此岸循环,则只对追求精神圆满的人有效。道释二家虽较儒学立义玄远,对普通人来说,毕竟幽茫难征。袁了凡推广的思想,使道德脱离了义务,成为一种奖罚体系,容易理解,也容易推行。它主张的功可以抵过,也让许多人颇觉从容。
中国的道德体系,本以诫条为核心,自晚明起,渐渐向功利主义转化,袁了凡首倡其功。鲁迅曾抱怨有人施恩如放债——当然如此。在新的体系里,行善是有所图,不行恶是有所畏。当然,新的体系并没有全面代替旧传统,不过它确实在中国人的道德生活中起着大作用。它也帮助维护古老的价值观,——尽管以背离传统的新功利论为内核,它的价值表本身仍是传统的。问题只是,一旦人们发现善恶难报,银行倒闭,这个体系——诫条体系也受其连累——也就崩溃在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