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人是女真的后裔,康熙自然无法喜欢岳飞。岳飞在民间的地位难以动摇,康熙不便明贬,只能阴损。他做过一篇文章议论高宗和议,说就算宋高宗信任岳飞,言听计从,难道就一定能战胜金兵,救还二帝吗?——“朕实不信也。”
岳家与金人是世仇,按《春秋》之义,九世之仇、甚至百世之仇,也是可以报复的。从情理上说,后代不能总惦记着祖宗的事,大家各过各的,才是办法。不过愚人不这么想。雍正年间,湖南人曾静听说有一位岳将军,上本说皇帝的种种不是,又听说这个岳将军是岳武穆的后代,由此发生幻想飞跃,于雍正六年,投书岳钟琪,劝他造反。
这种幻想不是曾静一个人的。人处穷途末路,容易看见海市蜃楼。清初,遗老们以为民心可用,又看到满人种种虐政,便以为海内沸腾,不过是几年间的事。后来又把期限后挪几十年,年轻些的遗民,仍以为可以活到出头之日到,临死还不明白,这么一种暴政,怎么可以维持这么长时间。到了雍乾时候,心眷旧国的人,普天下也没几个了,而因为其少,因为其绝望,幻想更加活跃,捕风捉影,是其能事。所有的天灾,都像是异变之兆,每一件人祸,想必能集因为果,多么无稽的传闻,也成幻想的材料,幻想又是精神的饭食;连对百姓的态度也变了,从哀其不幸,到乐其不幸,当然,说将起来,其辞还是要若有憾焉。
据说岳钟琪是岳霖一支的后代,祖籍自然是汤阴,在明代,岳钟琪的高祖到临洮做官,全家迁至甘肃。他的父亲岳升龙在三藩之役中有军功,一步步做到四川提督,岳钟琪后来也随父入了川籍。
曾静派弟子张熙投书时,岳钟琪正做着川陕总督。和岳飞的关系,既是荣耀,也是麻烦。头一年,就有个叫卢宗汉的家伙,得了失心疯,在成都街头高呼“岳公爷带领川陕兵马欲行造反”。类似的谣言,时起时落,不从此始,不至此终,岳钟琪身处嫌疑之地,更加小心谨慎,张熙找上他的门,算是找倒霉。
雍正用人的特点是不疑不用,不用不疑。岳钟琪熟谙边事,继年羹尧后出镇川陕,很多事情都得仰仗他,雍正不得不用,故示以不疑。卢宗汉事后,雍正在另一道“圣谕”里说,人向我告岳钟琪的状,状纸不止一箱,甚至有说他是岳飞之后,欲修宋金之报复,这些话我是一点也不相信的。——雍正一面表达对岳钟琪的完全信任,一面敲边鼓,意谓你给我小心点。
然后岳钟琪上折子诉苦,说自打任川陕总督以来,谗毁日生,有说我骄奢淫逸的,有说我居心险诈的,还哄传我已遭皇帝谴责,儿子也给抓了起来,实在是受不了,请求皇帝将我现职解去,另委闲差。雍正密密朱批,先是说这些传言我真的没听说过,后来又自相矛盾地在“众心猜忌,日甚一日”字边批曰“自此息矣”,最后写了长长一大段,承认“川陕二省实有许多乱言至朕之耳”,但我是不会听信的,如此这般,把岳钟琪安慰一番,让他在边疆安心工作,至于“君臣欢聚,有日尚早”。两边的话都说得漂亮,但以雍正的性格,恐怕会以为岳钟琪有要胁之意。几年后雍正把岳钟琪下了狱,差点杀掉,或种根于此。
岳钟琪传世的诗文不算少。但在这些诗文中,找不到一点痕迹,能说明他心中有什么矛盾,如在政治前途与家族名誉之间,在忠孝之间,在名实之间。很难想像他没思考过这些问题,而了无痕迹,或许就是他权衡的结果。雍正死时他正给关在狱中,写了一首题为《杜鹃》的诗,是他极少见的有怨气的诗,别的时候,都是四平八稳,听说自己给判了死刑,还高高兴兴地写道:“君恩今已负,臣罪死应当。”
他人心事已难寻,何况古人。古代的价值观,冲突本多,岳钟琪咬住一个“忠”字,可谓化繁为简,提纲挈领。在岳钟琪者,忠字当头问心无愧,至于别人如何,皇帝如何,那是他管不了的事情。当然,并不是说他守定忠字便直道而行,他还是很懂经营的,该拍马时从不手软。他能成为清朝前期最有兵权的汉人,不是平白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