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里说,主父偃每读乐毅报燕王书,都要掉眼泪。乐毅有大功于燕,受到猜忌,流亡赵国。主父偃自负奇材异能,欲立功当代,乐毅是他的榜样之一,所以感慨其遭遇。不过,到主父偃的时代,许多事已变化,假使乐毅重生,最后的下场,怕只得横剑而死,而没有赵国可以避难了。
主父偃是临淄人,从小学纵横术。齐地多儒,他那一套自然吃不开,混了几十年,毫无名堂。他家里又穷,借贷无门,只好北走燕赵,看看有没有机会,然而仍不见任用,窘迫日甚。他却怪诸侯王规模太小,容不下他这等大才,索性西赴长安,直接找天子讨饭。这时他已过半百,在京师东一口西一口地撞饭,人都厌烦他。走投无路,主父偃只好用最后的办法,诣阙上书。他的运气偏好,赶上另有二人先后上书,汉武帝便把他们一同召见,一见便高兴说:“你们这些年都在什么地方鬼混?这么晚才找我来。”立刻拜他们为郎中。其中主父偃最得武帝欢心,一年内升迁四次。
他的出身和境遇,很像武帝的另一个侍臣,以“休妻”出名的朱买臣。朱买臣当上会稽太守,穿身破旧衣衫,步行到郡邸,仍像当年那样到小吏那里混饭吃,人们也仍像当年那样轻视他。最后他拿出印来,把大家吓得半死。——小人得志,意态如此。不过,也有好些人觉得他这样做是很痛快的事。
主父偃比朱买臣要高上两三等。但他淹蹇多年,难免愤激,又爱记仇,是以摘奸发隐,不留余地,大臣都害怕他这张嘴,纷纷给他送些财物,只盼他在武帝那里少说些坏话。人或劝他不要“太横”,他说: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我游学四十余年,到处吃白眼,如今总算出人头地,却已垂垂老矣,“吾日暮途远,故倒行暴施之”。
说完这些名言,便继续他的事业。当年他在燕赵颇受过些气,后来曾告发燕王奸事,燕王身死国除,与主父偃不无关系。赵王担心主父偃迟早害到自己头上,先下手为强,告主父偃的状,正赶上主父偃在别的一件事上出了岔子,大臣趁机落井下石,主父偃遂被武帝处死。
若只有这些,主父偃不过是朱买臣第二。使他成为大角色的,是他建议的推恩令。汉初集权初形,有许多同姓的诸侯王。景帝削藩,大打了一仗。至武帝,既想削弱诸侯王的力量,又担心惹出七国之乱那样大的战争。怎么办呢?王室本来实行的是嫡长子继承制,所以数代之后,规模依旧。主父偃的主意,是令诸侯王裂土“推恩”分封子弟,这样,一个强大的王国,将变成若干弱小的侯国,再也形不成对中央集权的威胁。这个主意的巧妙之处,是诸侯王即使知道其用心,也有苦难言,因为推恩令显得那么合情合理,富有道德感,而且惠及多士,诸侯王若是敢对抗,连自己的儿孙们都要得罪了。
此令一出,汉朝皇族内部的权力斗争便告终结,而郡县制也站稳了脚跟。只是自此之后,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人的出路,少了许多。武帝时,淮南王刘安名誉很高,天下士人,半在寿春。他和门客共著了一本《淮南子》,以道家为主,而包罗百氏。这样的百科全书,不出在皇家,出自诸侯,可见刘安的规模了。刘安因半真半假的谋反罪名被诛,后来的诸侯王,只知胡吃闷睡,再无野心,也无能力养士了。
如主父偃者,投阙之前,还去过燕国、赵国和中山国。后代的士人,免了这些麻烦,而只有两条路可走了,或者为帝王之属臣,或者是湖海的野民。其例外者,是在晋朝,司马氏的同姓王很有势力。晋朝学术发达,为史上一大异局,不知与此是否巧合。
主父偃之死,只有一个姓孔的人给他收尸,可谓凄凉。他当年困顿时,父亲、兄弟都不搭理他,唐朝李贺在诗里说“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只是臆想之辞。后来主父偃回老家做齐相,把亲友召集起来,大大数落一番,说从此绝交,你们不要再入我主父偃的门。然而主父偃后来是被族诛的,他的家庭,终于还是陪着他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