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都爱陶渊明,因为他确实是个浑然的人,借用苏轼的评论,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不像后代许多人,先要喧之再三,“我要隐居了”,等大家都听到,才找个地方隐起来。——如藏猫猫游戏,虽说藏,还是希望被人找到的。曾经假装隐遁的李白有名句云:“问余何事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李白笑什么呢?他以处为出,曲线求仕,佩服自己的精明,所以要偷笑。
严格说来,只有在“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时代,才有隐士。另外,只有“士”,才能成隐士,普通人不做事,顶多算下岗工人或失地农民。身为士,不去治人或候补治人,也不愿被人治,不事天子,不友王侯,便成化外之民。皇帝必然痛恨隐士的废君臣之义,但隐忍不发,因为要给儒士面子。——自称孔孟之徒的儒士与皇帝合作,心里多少有一点不好意思,需要高抬隐士之德,作为幻想中的价值平衡,良心的后路。
陶渊明归隐后做什么呢?种种地,看看山,喝喝酒,写写诗。这样的生活,听上去高妙,认真过起来,是有些单调的。散淡如陶渊明者,也未必满足。我们看他的诗文,时有郁气和寂气流露。平日闲居寡欢,慷慨独歌,一听到有访客,就很高兴。他的心情比做官时要好很多,但还是有些闷。《易》里说,遁世无闷。但事情哪里有那么容易。
在有所不为这一方面,陶渊明做到了,做得非常好;但在有所为的另一方面,则未知何所止泊。宋儒真德秀说,“渊明之学正自经术中来”,就真德秀的原意而言,本是再可笑不过的痴人妄语,但细想起来,居然说到了悲剧的主题。不是陶渊明的个人悲剧,他归隐后虽然穷一点,寂寞一点,大多时候还是快活的,比真德秀辈所能想像的快活得多;但几千年中的所有隐士呢?
在陶渊明,无可指责。就算任何事也不做,也无可指责,何况他还写下了不起的诗呢。就个人而言,任何一位隐士都无可指责。奇怪的只是,一代一代的隐士,挣脱一个网罗,却挣不脱另一个网罗,人身独立了,精神依旧徘徊在旧局中。隐士是批“说不”的人,但仅仅说不,还是在回答人家的问题,不意味着有自己的新问题。纵然背道而驰,还是在同一条道路上呀。我们看各朝各代的隐士,从《后汉书》的《逸民传》翻到《明史》的《隐逸传》,两千年间,一点儿进化也没发生。做的事还是那么几样,想的问题还是那么几个。一种历经千年的传统,竟谈不上有什么发展史,原因谁也说不清,但事情确实如此。
举一个最表面的例子。隐士都喜欢渔弋山水,喜欢写山水诗,画山水画。陶渊明是这样,后来的人也是这样。没钱的,要找一处风景美好的地方,山居岩栖起来;有钱的,会盖园子,装点山林,虽只是片山数石,也以为野趣盎然。人都欣赏自然之美,为什么隐士为甚呢?也许是简单的象征,也许是面对山峦,更觉得自己体玄识远,萧然远寄吧。
但是,如此爱山,如此爱水,止于观赏,对满目的松师石友,竟从不曾发生知识的兴趣,是件奇怪的事。没有一个人想到事实的考索,没有一个人去建立新知的体系。天天混迹在自然界中,对自然的运行,毫无体察,一点儿也不觉得有什么惭愧。人人如此,代代如此,一直到两千年后,才出了一位徐霞客。
在人皆入彀的时代,隐士是最当被寄予希望的一批人,难得的独立群体。可惜一直没有独立地发展,像镜中人,虽然相反,却仍是主流的影像。没有新的价值观,所以屈原会自杀;没有新的思想,所以陆羽要大哭。从道不从君,但道又在哪里呢?隐居求其志,但何为其志呢?这不是他们的遗憾,这是我们的遗憾。
在陶渊明,已经觉到精神的孤云无依。天道幽远,鬼神昧然,他就像没有信仰的苦行僧,虽可屡空晏如,终究顾影自怜。他的喝酒,大概也是想摆脱灰暗念头的纠缠。鲁迅说陶渊明“对于人生,既惮扰攘,又怕离去,懒于求生,又不乐死,实有太板,寂绝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凉,所以又必须有一种抚慰”,这抚慰就是酒了。“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其实天运并非仅此,只是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