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不宜以是非论者,十居七八,人不可以善恶论者,十居八九。但是,人性本善还是本恶,这样一种幼稚的问题竟能缠绕中国古典哲学两千年。——哲人要为人间立法,需要若干下脚处,在道德法便是一切法的体系中,不可分析的人心不能不有本原的地位。
哲学家也会成为自己的哲学的受害者。朱熹劾唐仲友一案,当时的人已纷纷猜疑朱子私下的动机。台州知州唐仲友官德不检,朱熹所劾,并没怎么冤枉他,但唐仲友的行为,在南宋的官僚中,并不算出格,举世滔滔,大抵如是,而朱子严密调查于先,一劾再劾以至于六劾于后,若有深仇大恨,又像死按住一个小人物,以当天下之咎。——人们会想,这是为什么呢?
事情闹到皇帝那里。宰相王淮对宋孝宗说:唐仲友是三苏一派,朱熹是二程一派。意思是说,二人争执,在于学术。王淮是唐仲友的姻亲,一直在维护唐仲友,知道此时的孝宗正倾向苏学,厌恶程学,所以要这么说,意在暗中拉偏架。唐仲友也是个理学家,他与朱子的学术分歧,后人总结了若干条,但都不是要紧的事。南宋理学家中,学术主张敌如水火,而不害私谊,终身互相敬重的,大有人在。唐仲友与朱子的异同,本身并不算什么。
于是又有一种怀疑,说有人挑拨。据说陈亮(另一个著名的哲学家)曾告诉朱熹,唐仲友议论朱熹“不识字”,怎么能做好官。但记载这件事的周密,好编排是非,他讲的故事,往往不可信。事后唐仲友确实曾以为陈亮居中谮间,只是起因,各家说法虽多,今天已经难以确定。
这个案子的结果是两败俱伤。唐仲友得罪名教,正史中连他的传记也没有。朱熹一生名誉,受累于此案最多。闲言碎语,一直不断,至今流传的民间版本,还绘声绘色地讲朱子如何打“小姐”的板子,甚至说他吃干醋。人言可畏,朱子早当知之。
案中涉及的官妓严蕊,被塑造成这个混乱的故事中唯一的英雄。在传说中,她宁肯熬刑也不肯牵连唐仲友,在传说中,她还做了一首词,中有名句“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云。其实这首词并不是严蕊做的。另外,据朱熹的按状,严蕊如实承认了她和唐仲友的关系。按宋代的法律,官员不可以与妓女有亲密关系。只是这条法律,并不受重视,官员招妓,几无避忌,像司马光那样让妓女跳墙的老实人,实在没有几个。朱子费了一番力气审出的唐严关系,在当时人的心目中,根本不算不得了的事,反显得朱子欲加之罪,无所不用其极了。
朱熹六劾唐仲友,越来越愤激,他的按状,长的竟在万字以上。朱子绝不是不聪明的人,怎么将小题如此大做?他一生勤于修养心性,不会让一种情绪完全地主使自己,也不会让一种动机,蒙骗全体的心智。但是,当若干种情绪,都有一致的指向,当高尚的动机,足以掩蔽其余,那么,要判断一种宣泄是否合理,要看清心中真正的向背,虽在圣贤,也是难处。
宋孝宗登位之初,理学家将学术与国家复兴的双重希望,寄在他身上。后来他渐渐地只觉得累,一方面是个性使然,另一方面,道学公议对他逼迫太急,颇有为中人所不能堪者。理学家善于高谈深论,在行政上给孝宗的帮助并不多,只是一味督促。至朱唐案,孝宗阅后只是微笑,——他对道学的敬意,至此已失掉大半了。
就朱子而言,事情应该是很简单的。他认为唐仲友是坏官,他认为唐仲友犯了法,他认为法律应该惩罚他。在他看来,这些理由,每条都堂堂正正,就算有别的因素,也不能影响它们的成立,按劾唐仲友,就是秉道直行。——可惜,他自己所属的哲学便主张以心性为出发点,而任何人在成为圣人之前,都要以藏污纳垢的胸怀,来推论和怀疑别人。
至于唐仲友,他的学术和作为,都很一般,但他对严蕊确实很好,帮她赎身脱籍,给她安排落脚处,还动用官钱,大张旗鼓地为她饯行。严蕊被捉进官后,唐仲友曾派吏卒闯入司理院衙门,捶打推司,不知是意在威胁审讯的官员,还是竟想把严蕊抢出来。这个人的放肆,也有有趣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