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世事·人情 庾信文章岂老成

六世纪的庾信,是古体时代最后一位大诗人。他本来在梁朝为官,后来羁留北朝,终身不得南还。现在的人承认他的杰出,但在唐初,他给看成“词赋之罪人”。勉强说他好的,也认为他到北方后受了些风霜历练,这才华实相扶,而以前的诗文,尽是郑卫之音。杜甫是为庾信力辩的第一个大人物,但也说“庾信文章老更成”,“暮年诗赋动江关”。

庾信的身后名,和一种主流观念有关。唐人认为文章是用来载道、明道的,如果不包含些大道理,就等于没道理,假如文字再好看些,便成靡靡之音,可以导致亡国(持此论者显然相信靡靡之音比正音的影响力大)。古人想不明白为什么王朝一个接一个地倒掉,他们琢磨出的原因,有些有道理的,也有些不着边际的,女人祸水论是一个,文学亡国论是另一个。

此外便是南北之争。庾信的时代,北方的文化比南方落后。当年晋室南渡,带走一大批士人。中原为五胡所据,河洛关中,尽沦左衽。从民族融合方面说,这是好事,但在文化上,要恢复旧观,尚须时日。庾信刚到北方时,人问他北地文士如何,他说只一两个人还凑和,其余不过是“驴鸣犬吠,聒耳而已”。

不仅他这么说,北方文人,也常南瞻而自失。北魏人以拥有温子升为荣,说他一个人就可颉颃南方颜延之和谢灵运,再加上沈约和任昉。——话虽然说得骄傲,其实没底气,还是在以南方文学为准绳。魏收和邢邵,是温子升之外最出色的两个北方著作家,但他们互相攻击,邢邵说魏收偷窃任昉,魏收说邢邵“常于沈约集中做贼”。

中国人口和赋税的重心南移,是宋以后才发生的,一直到明清,才有黄河不可恃,漕运倒关乎民生,甚至有俗谚云“黄河是败家子,运河是聚宝盆”的事。本来,直到秦汉,社会发展程度一直以北方为高,北方又以河南为最发达,所谓“豫州人士半天下”。孙策以淮泗人的身份建立政权于东吴,是一个重要的融合。至永康乱后,中原衣冠南渡,遂成空前的南北交流。

因为关乎利益和风俗,当时的人,对这种融合,并不都能以平常心待之。司马越到了南方,人地两生,全靠顾荣的接引,才立得住脚。后来便有一位丘灵鞠说:我真想刨了顾荣的坟,江南本来多好啊,顾荣忽然引来这些“伧”辈,死有余罪。——“伧”是那时南方人骂北方人的话,北方人则呼南人为“貉”。陆机当了大都督,一个小都督竟敢骂他为“貉奴”,因为北方人的势力大。晋室虽然仓皇而至,后来也竟反客为主。所以一些本地人不高兴,要骂顾荣。

这种不高兴也发生在北方。

在庾信时代,从北方南迁的侨姓,都自认为南人。但随着北朝的军事胜利,南方的人才又回流,如北周攻下荆襄之地,江陵人士多徙关中,隋朝灭陈,南人更是大规模北迁,杨广一个人便收罗学士逾万人,其中大多是南士。

南士受到重视,北方的文士,自然不高兴。隋代的王通,是当时北方最大的著作家,他把南人骂了个遍。他说谢灵运和沈约都是小人,鲍照、江淹为狷,吴筠、孔稚珪为狂,谢庄、王融格调纤病,徐陵、庾信夸夸其谈,谢朓浅薄,江总诡谲。——总之没好人了。庾信是南方文风的集大成者,自然要成北矢之的。

王通代表着隋唐之际北方文士的态度。政治上的胜利者,自然不愿低下文化的头颅。北方文人批评南方文学情胜于理,文过于质,进而把南方的政治失败,归因于这种文学的腐化作用(胜利者经常以为自己在每一方面都胜利了)。注重风格的文学是坏的,而坏的文学可以亡国,——很不幸,这种观念成为主流,生存至今。相反的议论,我只记得钱钟书曾说庾信早年的文章最好,至于流落北地后的诗文,慷慨之意虽然好,文字却无足称了。

梁简文帝曾说,立身须谨重,文章须放荡。后人反是。自唐以后,圣道没见到弘扬多少,国祚没见到延寿多少,而文章倒成功地弄得无趣了。喜欢趣味的,由文被逼入诗,又逃诗入词,逃词入曲,又逃到小说,最后小说里也全是大道,这时人们方心满意足,吮大拇指而发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