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读韩愈《祭鳄鱼文》,佩服得不得了。“尽三日,其率丑类南徙于海,以避天子之命吏。三日不能,至五日;五日不能,至七日……”多么有气势啊!难怪鳄鱼听了文章,既惭且感,西避六十里,从此吃斋持素,变成一只好鳄鱼。后读胡适《白话文学史》,说鳄鱼远徙六十里的故事,是韩愈自己编造的。我那时想,胡适也许是在嫉妒。
但韩愈确实是个让人头晕的人。比如他自称“日与宦者为敌”,但又写诗拍大宦官的马屁,至写出“谁言臣子道,忠孝两全难”这样的名句,不得不在中国文学恶心史中占一席之地。他掊击道家,反对服食,说服食“杀人不可计”,自己却甘冒奇险,偷偷地服丹饵石,用硫黄喂公鸡,每天吃一只。——公鸡何辜?而且如果白居易的话可信,韩愈竟是死于服用硫黄。他一生好言天命,又在与友人书里说:好人总无出路,不怎么样的人倒做上大官;好人总是活得艰难,不好的人志满气得;好人未必长命,不好的人倒可长寿,不知造物者到底居心何在?是老天爷他老人家的价值观与我们完全不同呢,还是漫无主张,百事不理,任人浮沉呢?
在一种内在地矛盾着的价值体系中,有这样的疑问,是自然的。聪明的办法是把这心事藏起来,继续遵从主流,至少是在口头上。至于矛盾不能不映射到行为上,那也是没办法的事。——韩愈《谏佛骨表》的骨气,让人敬佩。此事导致潮州之贬,是韩公一生中的大事迹,还促他写出一生中最好的一首诗,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这样的好句子。但读诗之后,千万别再读他在同月中写的《到潮州谢上表》。这种上表乃是通例,并无可议,但写到韩愈这个份上——他甚至劝唐宪宗封禅泰山——可谓佞之雄者。还有更有趣的,韩愈以排佛遭贬,到潮州不到半月,便求见当地的名僧大颠和尚。看来宋代的理学家攻击韩愈言行不一,也不是全无理由。
曾国藩说韩愈“心有所耻,行不能从”,略近持平之论,其实,想做官,想发财,想出名,有什么可耻的呢?义利之辨,一直被人为地尖锐化,似不如此不能显出儒者以及他们的命题的重要。而又有多少人只顾搬起石头砸人痛快,全不管自己下面的脚。所耻的事那么多,又怎么遵从呢?后儒起而倡言行合一,又怎么可能完全做到呢?难不在行,难在言。
韩愈确实喜欢做官,不在乎为此低声下气,他自己说,布衣之士,身居穷约,不借势王公大人无以成其志。——问题来了,问题出在给对利益正常的追求套上义的光环,这一来人们只好听信你自己的话。但实际呢?比如韩愈没当上史官之前,史学讲得极好,一当上了,全不是那么回事,气得柳宗元大老远地寄信给他提意见:你的志跑哪儿去了?
朱熹说韩愈一生事业,只是做官,这是太过分的话。韩愈是个有志向的人,做官只是其中之一。看他一生事迹,果然好人,至少道德水准在平均以上。只不过调子唱得太高,后人拿他宣扬的标准来要求他,自然难以收场——其实拿那些标准来衡量任何人,都难以收场。人常奇怪骄傲一生的嵇康临死前写的《家诫》,小心烦碎,简直不像《与山巨源绝交书》的作者写的;捧韩愈为“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的苏轼读到韩愈的《示儿》,失望地说“所言皆利禄事”。我不知道他们希望嵇康或韩愈怎么写,难道对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说几句老实话吗?
韩愈得罪程朱,也和他的高调有关。他杜撰出所谓的道统,尧传授给舜,舜传给禹,最后传到孟子,孟子之下,就是他自己了,可谓百代单传。宋儒不服气(如程颐认为直接孟子而复兴圣学的是他哥哥程颢),所以要把韩愈从座位上赶开,换上自己的屁股。韩愈吃亏在于原来不是个擅长思维的人,比不得周程辈会钻牛角尖,在这方面不成对手。想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非要以道统自命,这是何苦来呢?王夫之批评韩愈只是文章写得好,“琅琅足动庸人之口,技止此耳”。但自古及今,文章能写得如此之好的,能有几人?将此作为立身的根本,还不足吗?